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内容简介】   炎帝城,一座雄伟壮丽的宫殿   隶属於至高无上的王者──她英明却冷血的父亲   多年来,她一直在这座伟大王城的高墙内   寂寞地,渴求地,期望一睹高墙之外的世界   可是当她终於鼓足勇气踏出去   却也从此步上充满恨意与野心的夺嫡之路──   那一夜,喧闹迷幻的庆典中   那名来自南国的王子,不见容於父兄的质子   与她,一个空有名位却饱受冷落的庶出大公主   共度一小段幸福时光,分享彼此微小的美梦   内敛温柔的他,成为她冰冷生命中唯一的安慰……   她从未想要得到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回忆   但为什麽老天却非要逼她恨、逼她抢   她的意中人,即将被指为皇朝嫡公主的夫婿   而她,却只能选择当一颗和亲的棋子或是出家为尼!   既然谁都对她不公平,那她就只有自己去抢──   去抢她想要的一切!那属於皇位继承人的一切!   出版日期:2013年09月06日     第一章   凡人,留心你的脚步。   夜雾将人间一切光与影揉碎,交错的、旋转的月白水袖与血红彩绫,让雾中惨澹的火光剧烈地颤抖。   凡人,停止你的窥探!   红衣的伶人与白衣的巫女在夜雾中忘情地漫舞,他们有时分成数列,有时交错而过。晦暗的夜色,迷离的灯火,让那些披头散发的形影无限吊诡。   月暗星隐。   叮铃……叮铃……巫女手中的神乐铃反映着火光,来自天上的风也依稀被铃声所牵引。咚!咚咚咚!伶人结上五彩丝带的羯鼓,节奏凝重而肃穆。唢呐和筚篥高亢凄厉的音调像会呼吸一般,飞掠、缠绕,在千年古都的任何一处。   戴上面具,年轻的姑娘!在衪发现你以前!   用铅粉画得苍白而毫无情绪的脸突然欺近隐身在人群之中的少女,她向後踉跄了一步,接着便像受惊的小猫一般退到更隐蔽的黑暗之中,小心谨慎地躲开了游行的队伍。   少女像要让自己安心般摸了摸脸上的金色狐狸面具,确定它会保护她──就像歌谣里唱的,今晚每个未婚少女出门都得戴上面具。她继续茫然地游荡,巫女们诵经般低吟的歌声仍然鬼魅似地忽远忽近飘着。   夜神迷恋着公主,犯下天规也要带走她呵……   虽然那些跳舞的伶人,唱歌的巫女,以及流动在这千年古都的祭典里,扮演夜神手下,身上披着黑羽氅,脸上用泥金画着象徵鬼神图腾的年轻男性,他们被鬼灵附身般的动作总是让她害怕,可是真正让她惴惴不安的是远在这祭典之外的一切。   除了脸上的面具外,她什麽也没带──当然,她有出宫的权杖,那还是她偷来的!她长这麽大第一次偷东西,到现在手都还会颤抖,只能将双手交握着扣紧在胸前,像一种本能的防卫动作,也像是小心保护着怀里的权杖。   她该去哪?她又能去哪?   衪伟大的宫殿,是天宫的孪生城,在天上,在地下,永恒倒影。当夜幕降临,笼罩寰宇,傲视群伦!公主啊,能逃去哪?   若是她不小心迷路了呢?她这辈子也同样没离开过皇宫……   她回过头,那座被诸王之国颂赞为天下至高城的炎帝城,丝毫没有因为她已经走得两腿发酸而变得遥远渺小,皇宫主殿琉璃瓦上盘卧的巨龙,栩栩如生的姿态仍然清晰可辨。民间习俗里,夜神的祭典当晚,家家户户晚膳过後便会实施火禁,历代皇帝认同保护这些无害的文化传统能够让人民更加拥戴他们的皇室,因此炎帝城内也尽可能地熄灭大部分灯火,此刻它就宛如夜空下一道巨大雄伟的剪影。   但街道上却会沿街高挂五彩灯笼,行人在路上也可以带上一盏花灯。以前每到夜神的祭典,她最喜欢爬到长乐宫最高的塔上──才送走雪季,夜神祭的夜晚总是多雾,整座天京陷入一片烟雾缭绕的黑暗之中,然而庆典一开始,大地就像突然窜出一条条小火龙般,把天京每一条街巷都点亮,晚风偶尔会把那些诡谲却热闹的音乐送到塔上与她作伴。   雄伟的炎帝城就像巨人一样。数百年前,帝国的工部发下豪语──他们将建造出神话中天宫与夜宫双子城之间的第三座伟大宫殿,唯有如此才匹配得起人间至高无上的王者,诸国之王拥立的共主!   而这座宫殿就是炎帝城。矗立在千年古都的中心,八条驿道像太阳的光芒那般以炎帝城为起点,延伸向八方。这些驿道不只通往国境内的任何一处,也通往尊崇至高王者为共主的诸王之国。   祭典的游行队伍馺遝不绝。她现在正在哪一条路上呢?黎冰完全不知道,她只是有些茫然地到处走,偶尔不安地回头看向炎帝城。但她想,反正无论如何,她是不可能找不到炎帝城的方向,於是她依旧放任自己游荡。   国王下令所有的少女戴上面具,来到大街上,彻夜地跳舞。夜神啊夜神,衪得自己找到新娘……   巫女们的歌声有一种古老的共鸣,让人毛骨悚然,但每个人似乎都习以为常,也许只有她觉得不安吧?那些扮作夜神手下的少年和青年有时会故意戏弄戴上面具的女孩们,女孩可以选择邀请男孩共舞,也可以躲到巫女和伶人的队伍中拒绝男孩的戏弄,笑闹声此起彼落。据说这个节日凑成不少佳偶,所以一直以来都很受民间喜爱,而皇室和贵族也会在同一天於炎帝城内举办类似的活动,但相比之下拘谨得多,她就是趁这机会跑出宫的。   事实上,今晚,母妃原是不准她离开长乐宫的,连炎帝城里的祭典也不准她参加,但她做了会惹母妃勃然大怒的事,所以偷跑了出来,这才是真正让她惶惶不安的主因。   不过,趁乱偷跑出宫的,似乎不只她一个。   一群身披黑羽氅的年轻人围着少女们调情,但这群年轻人的黑羽氅下锦袍玉带、环佩琳琅,绝非布衣。那些贵族公子哥儿,老嫌皇宫里的祭典是给老人怀旧用的,只要逮到机会便溜出宫来玩,还能光明正大调戏民女哩!   黑鸦鸦一群高头大马的少年饶富兴味地围过来时,黎冰只觉得害怕。十多年来,她都活在炎帝城的高墙内,不是不曾渴望高墙外的世界,但在她终於鼓起勇气踏出皇宫的今夜,驱使她的原因却是想躲避母亲的震怒。她完全没有心思享受有生以来第一次偷来的自由。   毕竟,她总得回去的,如果她在外头闯了祸,恐怕母亲会更加生气。她白着脸往後退,却不知自己退到了暗巷里。少年们彼此看了看,觉得有趣极了,这小女孩真大胆呐,他们一下子被挑起了兴致,大步逼近。   黎冰脑袋一片空白。   她应该有更得体的表现──她总是无法做出让人满意的,或者该说,让母亲满意的,让父皇多关爱她一些的得体表现,永远都不!所以她习惯躲藏,习惯缩在角落里,害怕人群的视线。他们一定在想她为什麽这麽愚蠢,才会老是惹母亲勃然大怒,令父皇失望得不想再多看一眼。   她这麽笨,这麽蠢,这麽不得体!   为什麽是你?!她总是想起那一年父皇的寿宴上,她出了丑,母亲恶狠狠地拽着她回到长乐宫,像恨不得她消失那样地打她。   四岁的她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她只知道她不小心打翻了献给父皇的贺礼,寿宴上大臣们交头接耳,皇后则慢悠悠地笑着道:大公主怎麽这麽莽撞呢?真是个傻孩子。   父皇脸色更难看了。那是她记忆里最深刻的,关於父亲的模样。   父皇当然失望了,这个愚笨的女儿,竟然是帝国的大公主,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储之一——这是多麽让人难以忍受的事!   那时她还不知道,当寿宴结束後,回到长乐宫会有什麽样的待遇等着她。   母妃从来不算仁慈,如果她对自己的奶娘没有任何记忆的话,也许她会认为母妃是仁慈的吧?毕竟母妃偶尔会对她和颜悦色,比较不那麽容易生气。母妃总是不耐烦,凛若冰霜,好似生着谁的气,但偶尔,她会像奶娘那样地对她温言软语,例如在那年准备参加父皇的寿宴时,母妃好温柔好温柔地打扮她,拥抱她。美丽的母妃对她轻声细语,充满爱怜地说话时,她暗暗地想,她会永远当母妃的乖宝贝。   那时她真的以为,她好幸福啊。   但那天,寿宴还没结束,母妃死命地拽着她,回到长乐宫後,那双漂亮的眼睛布满血丝,那张艳红的嘴吐出了毒焰,在寿宴前安抚地梳过她头发的手,指甲死命地掐进了她的手臂。   为什麽是你?为什麽你会这麽愚蠢?你怎麽不去死!   她被母妃拽住了头发,将她的额头一次次往墙上撞,她好痛,好害怕,却不敢哭,怕母妃更生气。   她太笨了,才会惹母妃生气。   人们会说,帝国的大公主,竟然如此平庸愚昧。难怪父皇不喜欢她。   该怎麽做才是得体的,惹人疼的,她似乎总是学不会,於是在面对各种突如其来的状况时往往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你想选我们之中的哪一个?不会是贪心地想要全部吧?」少年们追着她跑进了死胡同里,当中的一个见她迟迟不开口,便开玩笑地道。   这小姑娘不但没往人群中躲避他们的调戏,还偏找无人的巷弄,不是引诱是什麽?   黎冰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让人误解的举动。在宫里,夜神祭典的规则与民间不太相同,贵族子弟们扮演的夜神部下只能邀请自己的未婚妻跳舞;或者在对方父母允许的情况下,在花园里,两两成对地跳着规规矩矩的宫廷舞,之後男女双方依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应对,必须隔着一张长桌,喝茶下棋谈论合宜的话题──难怪那些纨裤子弟们嫌无聊啊!还真的是适合老人们聚在一起打呵欠的活动。   「我……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啊?」他们原来也不是真的怀有恶意,但有时候,拥有特权确实容易让人无法无天,反正无论如何他们都有个有权有势的老子撑腰,谅这些平民老百姓也不能拿他们如何。   「我……」黎冰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她只知道她的身分绝不能曝光,而这些人和她此刻的行为会令皇室蒙羞。「对不起,我想回家。」   这麽扫兴的答案,绝不是他们乐意听到的。   「搞什麽啊?」其中一名少年伸手要抓她。   比起面对这些恶棍,母亲的愤怒更让黎冰惧怕,在少年被他的同伴拦住的同时,她立刻推开少年的同伴往大街的方向跑。   「算了,姑娘可能累了。」说话的是个年纪稍长的青年。   「祭典才开始,累什麽?」那少年笑得更恶劣了。「啊,胃口这麽大,难怪会累。」少年大步一跨,招呼同伴替他拦住人,原本等在巷口,显然是少年同夥的几个人,立即肩并肩堵住黎冰的去路,她只得往旁边更窄的巷子钻去。   「霍磊,别太过分了。」青年拉住被激起玩兴的少年。   「少管我,要守规矩,你就回宫里去,别来扫我的兴!」少年推开他。   青年无语地瞪着表弟离去的方向,又不想他真的闯祸,只好追了上去。   黎冰以前曾经觉得母亲软禁她的房间又暗又可怕,但她现在才知道,她太天真了,这些小巷弄才真的是又暗又脏又骇人。当她发现自己和猫一样大的老鼠挤在同一条窄巷里大眼瞪小眼时,真是差点尖叫出声,她更不想知道是什麽东西爬过她的脚……   但那些人还在追她。   总是这样。在她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麽时,她就已经「错了」。是不是真的就像母妃说的,她愚笨的存在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错?   巷子四通八达,九弯十八拐,复杂到令她晕头转向,恐怕她不只无法躲开那些人的追捕,还很可能会先困在这些巷子里。迫不得已,她推开一户民宅旁不知做什麽用的低矮木门,低声地频频道歉,矮着身子躲进门後。她闻到一股臭味,但这巷子里,各种恶臭混杂在一起,她根本分不清这些气味从什麽地方发出来,又是属於什麽东西。   那些少年走近她躲藏之处,黎冰虽然喘息不止,但也只能用力屏住呼吸。何况她所在的地方真的很臭……   黎冰把脸贴向木门边,就着木门上大大小小的隙缝,小心地呼吸新鲜的空气,并且偷偷观察着外头的情况。当她看见少年披着黑羽氅和深绦色的衣袍下摆晃过门前时,吓得瞪大眼,却幸好仍是按捺住。   「这什麽鬼地方?臭死了!」显然,少年也迷了路,而且频频抱怨。「臭丫头,害得我这麽麻烦,今晚连乐子都没享受到,让我找到你就死定了!」   快走吧!她闭目祈祷,虽然她从小就知道,祈祷根本没有用。   「霍磊!」稍早时制止了少年的年轻人又喊住了他。   黎冰更紧张了。那个叫霍磊的家伙,本来正打算走开了啊!   「你烦不烦啊?平时我听你的,这种日子你那些说教就省了行吗?」霍磊心情正差,见表哥又跟来,以为他又要像平日那样管束他。   凤旋原本确实想说说他,但他瞥见霍磊身旁的小木门门缝竟露出了一截雪白衣袖,当下立刻面不改色地道:「我知道你想透透气,但你这麽盲目地猫捉老鼠也不是办法,外头庆典正热闹,你何不让底下人去忙,先去茶馆喝杯茶歇歇吧。」他拍了拍表弟的肩膀。   这话正是霍磊想听的,当下心一软,心想表哥也不总是只会唠叨他,说到底兄弟一场,还是关心他的,於是应道:「好吧,咱们上馆子喝杯茶消消火,让那臭丫头搞得我兴致都坏了。」   「你先去吧,我把其他人叫回来,免得有人不知轻重给你惹了事,到时姑丈那边有你受的了。」   「……」提到他父亲,帝国骠骑大将军霍青云,霍磊就胃泛疼,整个身子都凉了。「好,那你去,我先帮你点菜。老样子,仙阁酒楼二楼包厢,我再把铃花和梨花叫过来陪我们解闷。」良家妇女麻烦死了,还是风尘女子知情趣!   凤旋对表弟纵情烟花之地也是有微词的,只是当下不好说什麽,随意应和了声,一边不着痕迹地挡在小木门与表弟之间,以免霍磊发现那截衣袖。而在巷子里追逐得口渴又心浮气躁的霍磊,当下只想立刻远离这又臭又脏又狭窄的鬼地方,挥手告别表哥,便大步离开了。   凤旋站在原地半晌才迈步离开,但却是谨慎地在巷子前後左右确认过,然後又折回小木门前。   原本松了一口气,打算推开小木门的黎冰,一见那折回来的高大身影──啊,她是不知道对方多高大,但肯定比那个叫霍磊的更高──她吓得缩回手,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逃出这个鬼地方?   凤旋迟疑了一会儿,但一想到僵持在这里也不是法子,便咳了一声,「姑娘,出来吧,没事了,我没有任何恶意。」   黎冰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咙。他怎麽发现的?   然而,这时候,从她躲进来时就隐隐有某种不对劲骚动的「小屋」,骚动更明显了,她听到了……某种……低狺!黎冰感觉到有什麽在拉扯她的裙摆,她僵硬地转过头,却见黑暗中一对发光的眼睛瞪着她!   「吼──」   「啊──」她吓得推开门,连滚带爬地逃出那间狗窝,但被侵犯了领域,又被吵醒的狗儿立刻狂吠了起来。   凤旋早觉得这姑娘躲藏的地方不太妙,却没想到竟然是个狗窝!同一时间他也听到远处的人声,知道表弟的护院和保镖想必已察觉这里的骚动,正互相吆喝地赶来,而黎冰则是坐在地上,瞪着拚命想挣脱狗链朝她扑来的狗……   天啊!这条狗也太大了,牠一张开嘴都能咬断她脖子,而她刚才竟然跑进牠睡觉的地方跟牠靠那麽近!黎冰本来不怕狗,但此刻她惊得腿都软了!   大部分的人都参加庆典去了,在引来更多人的好奇以前,凤旋当机立断地扶起黎冰。「走!」   「在那边!」身後有人喊道。   疯狂的狗吠,杂遝的脚步声,以及男人们的吆喝,让热闹的庆典音乐都成了淩乱的陪衬。远处的炎帝城鸣放起烟火,黎冰猛然吓了一跳,凤旋回过头看着烟火与霍磊手下的方向,知道他也没别的选择了──和骄纵的表弟说道理吗?孤身在大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向来是他的行为准则,但他又无法昧着良心对眼前的事置之不理,那就选择较迂回的方式来解决吧!   他握住黎冰的手,「跟我来。」   黎冰显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提起裙摆,被他拉着在巷弄里奔跑。   无数黑影掠过那些闪闪发亮的祭典队伍──或者飞掠而过的是他们。通往大道的每一个巷口都成了一片光,而在灿烂的灼光之中,教人不安的黑影蠕动着,凤旋试图寻找一个没有打手的出口,让他俩顺利地回到大街上──只要混入祭典的队伍里,就安全了。   黎冰开始觉得面具碍事,但一想到万一身分曝光……不!那绝对不行!於是她仍然不时地扶住面具,尽管那动作让她显得很狼狈。   是不是全天京的人都认得她?十三岁的黎冰可没法子想那麽多。在炎帝城里,谁都认得她,那麽出了炎帝城,她想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现身吧!现身吧!我的新娘!你怎能无视子民的苦难?她们为了你,彻夜未眠……   他们终於又回到了祭典正热闹的大街上,此地是天京南市,属於权贵来往居住之处,治安也较好,凤旋在两人走出巷子前放开她的手。「如果你不想遇到刚刚的事,就跟着巫女们走吧,混进游行的队伍中就没事了。」   对啊,她怎麽没想到?如果在人群中,那些人也不敢胡来。黎冰虽然不知道这些民间祭典的规则,但是也恍然大悟这应该是常识才对。   她不由得有些汗颜,因为稍早被祭典中的巫女吓到,她才没想到能躲进人群里,她惊魂未定又有些怯懦地道谢,「谢谢……谢谢你。」   凤旋左右看了看,没见到将军府的人,他们应该安全了吧?那麽他也该走了……他看了一眼低着头,不安地绞着衣袖的小丫头。   天啊,他刚才都没发现,她根本还是个孩子吧?   其实是他先注意到她的,戴着一张很特别的面具,面具底下露出来的粉嫩小嘴和下巴十分秀气,少女纤细白皙的颈子向来诱人犯罪。   不知为何她站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看起来好茫然好无助,那麽惹人心疼。在他还没有更多的想法以前,霍磊那恶棍已经走向她……   她不会是跟家人走散了吧?   「你一个人来参加祭典吗?」这种年纪的小姑娘,家人不太可能放任她独自在祭典里到处晃悠吧?见她竟然点头,他暗忖小丫头有没有可能说谎。   但,说真的,那关他什麽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表弟作恶,但插手管陌生人的闲事,对现在的他而言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那……你家在哪?」终究,理智是一回事,他依然像在故乡一样──啊,他难道以为自己仍是王子吗?仍然在自己父亲的领土内,因为太多余的责任感与正义感,总是多管闲事,总是可笑地想为人民做点什麽,到头来也是这份自以为是的责任和正义,让兄长认定他野心勃勃,想要在父亲面前表现他其实更适合继承王位,最後父亲为了不让他们兄弟起嫌隙,要他离开高阳国,离开故乡。   黎冰身子僵了僵,她知道绝不能吐实,偏偏又不知该如何说谎。   凤旋见她为难的模样,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他果然又自以为是了。本想摸摸鼻子走开,但偏偏就是婆妈地放不下……   难道他真是天生好管闲事?但是,任何一个有恻隐之心的正常人,看到这麽个小女孩可怜兮兮地落单,都会觉得袖手旁观太可耻吧!他对自己道,最後认命地问:「你知道怎麽回家吧?」   见黎冰仍是点头,他心想,好了,那没他的事了,他真的可以滚了!   「你……应该没受伤吧?」可恶!他的嘴又背叛了他!但,知道怎麽回家,不代表这麽一个可怜兮兮在外头闲晃的小丫头,在经过方才那番折腾之後能够自己走回家。他只是习惯想得周全一点,跟好管闲事无关!   黎冰听他这麽问,开始仔细检视自己的手脚和身子。见她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模样,凤旋忍不住莞尔。   黎冰掀开袖子,早觉得手肘有点疼,这才发现原来那里早已破皮淌血,八成是被狗吓到後在地上连滚带爬时磨伤的。   「有一点点流血。」   一点点?凤旋真不知这丫头是吓傻了还是天生就傻?那伤口是算不了什麽,但在女孩子身上恐怕有留疤的疑虑,何况那血沫都沿着手肘往下流淌了。   「跟我来吧。」凤旋心想,好歹替她包紮好再让她回家。他领着她来到南市军巡铺与公共水井所在的广场。   他不是第一次来到大辰的天京,但每一次总是要佩服天京这个城市的完善规画──东西南北四区都有完整且洁净的水利分配,而军巡铺与公共医庐都设在能便捷取水之处。因为雪季长达三个月,大辰很早就发展出优秀的水利与蓄水系统,更是曾令孩提时的他大开眼界,回到高阳後立刻向父亲提出应该师法大辰兴建完善的水利系统,因此受到父亲的赞赏与肯定;那时他才十三岁,哪晓得会因此在兄长心里种下猜忌的种子?   他带她来到医庐里,让大夫给她清洗伤口,顺便也把衣服上的脏污做些简单的擦洗,包紮完伤口,顺便处理了膝盖上的淤血。   「谢谢你。」就算生长在宫中,黎冰也知道他没必要做这些事。   在炎帝城,每个宫和每个宫之间向来是壁垒分明,自扫门前雪,尤其长乐宫不是皇后的太平宫,她虽身为大公主,也只不过是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当奴才没有不势利的,总得清楚谁才是该巴结该讨好的,才不会无端被将来掌权的主子记上一笔。她也害怕在别的宫给母亲惹麻烦,从小就是战战兢兢过日子,像这样被一个陌生人所搭救、照顾,她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黎冰坐在对她而言有些高的椅子上,方便药师替她检视膝上的伤口,这还是凤旋怕医庐里的人不够小心,对她道了句失礼,两手合握她腰身将她抱上去的。那一瞬间黎冰差点以为她真是要飞身上云端,害怕心跳的鼓动太明显;而凤旋则想着,这小姑娘方才没被风吹跑真是奇蹟啊。   黎冰偷偷从面具底下打量着凤旋,他早就把身上的羽氅随手丢给一名乞丐,脸上的金泥原本也只是随意抹上两笔,身上是原来穿着的黎色大袖衫和深绦色腰封,没有什麽特别彰显贵气与身分的装饰,相较於少年们那种毛躁生涩又不知所以然的嚣张外放,他倒是显得特别内敛而且自在,黎冰突然觉得脸上的面具害她好热啊!   凤旋看到她瘦弱的膝盖上触目惊心的青紫,细嫩的手臂也包紮上白布,忍不住一再问药师,到底会不会留疤?後来甚至跟药师买了一瓶伤药,据药师保证能够让伤口不留疤,他把那瓶药塞到黎冰手里。   毕竟是表弟惹出来的祸,他就当帮霍磊收拾烂摊子,总不能让人家小姑娘因此留下疤痕。这不算多管闲事吧!   「我送你回家去吧。」送佛送上西,若是害这小姑娘出了意外,他会睡不安稳的。   黎冰害怕她再推拒,会让这个好心的大哥哥以为她有意排斥,情急之下只好道:「我和家人约在朱雀门外,可是时辰还没到,我想再多走走逛逛。」   怎麽有家人放心让这麽娇滴滴的小姑娘自个儿逛庆典?不过今天晚上,只要姑娘们不随便一个人跑到游行以及悬挂灯笼的大街以外的地方,大致上都能算是安全的。   所以,接下来就不关他的事了。凤旋思考着是不是要把她送到朱雀门附近,朱雀门是炎帝城的正南门,又紧临南市,三品以上内阁大臣的官邸几乎都在南市,也是内阁大臣们早朝时出入的地方,巡逻的官兵尤为勤快。这小姑娘身上的衣饰打扮确实不像寻常布衣,看来也是个官家千金,送她到朱雀门的话应该算安全吧?   偏偏这时,连晚膳都没用就偷跑出宫的黎冰,肚子倒是很会挑时机地响了起来。虽然戴着面具,但她的耳朵和脖子还是红得明显极了,粉红色的耳朵,白里透红的脖子,让人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低下头来不敢见人的模样竟然又让凤旋心里升起浓浓的愧疚感……   啊,他明明什麽都没做啊!   「对不起。」她很小声很小声地道歉。   她又为何总是在道歉呢?凤旋有些没好气,心里只纠结了半晌,便决定不再挣扎。「走吧,反正你说时辰还没到,我请你吃东西。」如果她在等候家人的时候被风吹跑就糟了……   什麽理由都好,把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放生」本来就违背他的本性。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分尴尬,又身在异地,他根本不会顾忌这麽多。   黎冰没有推辞。而且她有些害臊地发现,她心里其实是窃喜的哩!     第二章   凤旋带着黎冰到南市某一家风评还不错,但他向来很少光顾的茶楼,以免熟人认出他,又多嘴传了些什麽出去。   霍磊和他约定的仙阁酒楼在北市,所以至少可以不用担心会遇见霍磊。再说,依凤旋对表弟的了解,只要有了他那些红粉知己,霍磊很快就会忘了今夕是何夕,他只要记得在午夜以前去把表弟从温柔乡挖出来就行了。   黎冰还是没取下面具,凤旋也不勉强她。夜神祭典里,女孩只有在心仪的男子面前才会拿下面具,於是很多用在夜神庆典里的面具多为半罩式,女孩子整夜戴着也不影响吃喝。据说也有些大户人家的千金,因为这个习俗难得能光明正大和情郎见面面具让她们不至於抛头露面坏了家族的门风。即便此时在这茶馆里,没拿下面具的也大有人在。   见黎冰很客套地点了一碗面疙瘩——他不知道黎冰对平民小吃好奇已久,尤其是这类上不了台面,也不会出现在御膳房里的小吃,点它的时候其实黎冰还有点兴奋哩。凤旋心想一碗面疙瘩怎麽吃得饱?难怪小丫头这麽瘦。於是他又点了一碟牛油酥饼,一笼莲子蒸糕,一块麻油渍嫩豆腐,一壶热茶,两人一起配着吃,他自个儿也点了家乡味的冷汤面,不时要她多吃点。   席间两人没什麽话好说,毕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小丫头一些小动作实在令他感到好笑。黎冰对宫里也常出现的酥饼和蒸糕兴趣不大,对她碗里的面疙瘩倒是挺惊奇的,连面汤里一小块葱花都吃得津津有味,一根豆芽也细嚼慢咽,喝汤时就好像那是什麽稀有的琼浆玉液,轻啜一口,小心地舔了舔唇边的汤汁,然後才一派神圣肃穆地让汤匙里的汤汁滑进嘴里,让用了猪骨、玉米、萝卜以及番茄熬煮出来,再佐以海盐的鲜甜汤汁在口中流过,最後才缓缓吞进肚子里,差点都要发出一声赞叹了呢。   要吃面疙瘩时,这小丫头也很有戏,还特别仔细观察隔壁桌怎麽吃,她便如法炮制,配汤吃,大口和着蔬菜吃,咬一半吃,或一口一个再三咀嚼着吃。至於从来没听过也没看过的冷汤面,就更让她好奇了,见她频频偷看他碗里的冷汤面,小心翼翼,知道有点失礼却又忍不住频频飘来打探的视线……凤旋嘴角都快要失守了。   於是,凤旋索性跟小二要了个小碗,把自己碗里的冷汤面盛一些给她。   「跟我家乡地道的南方口味不太一样,不过还算可以。」   吃别人碗里的食物,实在不是一个皇室公主该有的行为,但她还是觉得很开心,而且迫不及待想嚐嚐这种南方的冷面,甚至忍不住对自己道,就把这小小的「不合礼节」当成一次奖励吧,她难得叛逆的奖励。   原来面疙瘩是这种味道,原来南方人吃这样的冷面。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像在她不食人间烟火的象牙塔里,开了扇让她眼睛一亮的小窗。   「公子……是南方人?」第一次开口和陌生人闲聊,她好紧张,再三确认自己嘴里没食物才敢开口。   凤旋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遮掩。「我是高阳人。」虽然他没什麽口音,高阳和大辰的人外貌上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差异,若不说其实难以察觉。   高阳,她知道,是大辰的盟国之一,位在南方,土地丰饶,气候温暖,据说高阳国一年里没有几天是下雪的,在他们国境更南方,有些人甚至终生连雪都没见过。这些是她在太傅那里学到的……   实际上当然不只这些。她很努力地听母妃的话,努力学习,努力表现,让父皇对她有好印象,就算牺牲睡眠与所有空暇时间也在所不辞。她可以默背出关於那些盟国的一切,研读那些国主的治国之道,把太傅交给她的课题尽可能做到完美。   但显然,那些都还不够。永远不够。   她彻夜无眠地做好的功课和复习,日日夜夜所做所想就是达到母妃与父皇的要求,当她把自己耗尽,以为熬出了一点成果,片刻也不敢休息,双手战战兢兢地捧着送到他们面前,却永远只看到失望和不耐。   她的兵术策论,好不容易得到太傅的认可,太傅说她已经写得无可挑剔。   但,「另一位殿下」所写的,却连父皇也拍案叫绝。   完美和接近完美,令人激赏和无可挑剔,不是相差无几,而是天差地远!她被太傅写了嘉奖批注的文章,回到长乐宫却被母亲发狠地撕毁,得到的依然是一顿痛打。   高阳国有些什麽?她其实背得好多好多,这一刻却喉咙发紧,拙於开口。   「高阳在南方。」以为小丫头觉得陌生,凤旋没有不悦,就当作跟刚认识的朋友介绍自己的故乡般开口。「是最早和大辰结盟的国家之一,不过我们的土地比大辰小,而且务农居多,所以我一直很想来大辰学习你们的水利……抱歉,怎麽跟你讲这些?」他忍不住失笑。   这些她其实都有学过呢。黎冰嗫嚅道:「我很羡慕你们……」   她说话时总是怯怯地,让凤旋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下雪的时候,来不及往南迁或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就被冻死了。」她不喜欢下雪,偏偏天京的雪季常常长达三、四个月。   尽管她的话听起来有些没头没脑,凤旋仍是会意了,看来她知道高阳很少下雪。「是啊,我来到天京两年了,雪季对我来说是难挨了点,不过多锻链身体,多跟着工人一起干活儿,长久下来也适应了。」这话题还真让他有点想家了。「高阳很少下雪,不过水患总是三年四年便一犯,我真希望我在这里所学到的,能早点回去纡解家乡的困境。」   所以……黎冰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坐姿,「你会在天京住多久?」不知道为何,她突然在意起这个问题。虽然仔细想想,人家在天京待多久关她什麽事?她既管不着,也没有影响吧?   凤旋只当她随口问问,便道:「住到我父亲气消了,或者……」其实真正需要「消气」的是兄长,父亲只是让兄长有个台阶下罢了。然而他想过,I兄长继位,他也不见得就能获得原谅,也许他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吧?这个想法让凤旋突然无比消沉,「不说这个了。」   他突然打住话题,而且神色一黯的模样,让黎冰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当下便放下竹箸,小手平放在大腿上,正襟危坐,头颅又低了下来,嗫嚅地道歉:「对不起……」   凤旋一愣。她怎麽又道歉了?   「不是……」看来她误会了什麽,凤旋有些头疼,见她把头垂得更低,简直是挑战他无动於衷的极限——他要是真懂得做到无动於衷,此刻也不会跟她坐在茶馆喝茶了!   凤旋几乎想叹气了,却灵光一闪,突然道:「你知道水月行者吗?」   黎冰缓缓抬起头,一方面很高兴他似乎不怎麽生气,另一方面却也有些汗颜,她完全不知道什麽是水月行者。   「那是来自高阳的流浪杂戏团,他们在大辰与诸王之国间一边流浪一边表演,在民间很受欢迎,经常在各国的重要节日和庆典时前往演出。」他可没有半点敝帚自珍的意思,水月行者凭藉着实力受到各国百姓喜爱是事实,只是在贵族间不见得享有同样的盛名。   「我知道他们今天在东市得到演出许可,本以为没机会去瞧瞧,你有兴趣陪我一起去吗?我请你看来自我的祖国的表演。」   「可以吗?」黎冰双眼都亮了起来,即使隔着面具,依然熠熠如光,露在面具外泛红的脸蛋,足以让人明白她有多期待。   高墙外的一切,天京外的一切,大辰以外的一切,从来都让她向往啊!   「当然。」原本只是想安抚她,不料正合她心意。   其实他自己也是期待的吧?在陪霍磊出门参加祭典时,他就遗憾自己今晚不可能有空闲去看看来自故乡的表演。以前在高阳时,他对这类活动其实也不算热衷,但身为王子,他乐於接触各行各业的翘楚,喜欢和他们高谈阔论,听听他们的想法……啊,他果真彻头彻尾像个野心分子,难怪兄长总是把他当成那根在背上的刺!   那时他就是水月行者後台的常客,那些走江湖卖艺的一开始对他都还有些保留,毕竟他的身分地位与他们这些常人所谓的下九流格格不入,更不是特别热爱民间杂戏技艺,但凤旋没有一点王子的骄矜与架子,又乐意倾听百姓的声音,并且会适时地向朝廷提出建言,这在高阳是很让人津津乐道的。他或许是外行人,但他对人民与土地的热爱,让他甘於放下身段多听多参与,久而久之这些江湖朋友反而比他那些贵族朋友,对他更推心置腹。   而现在,要去见这些故乡的江湖朋友,他还是有一点「近乡情怯」的。谁都知道,高阳王让次子到大辰来,美其名是表示对大辰的效忠,表示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为大辰效犬马之力,事实上根本是将他流放在外。   大辰皇帝也知道这一点。幸运的是,尽管大辰皇帝自己的家务事并不如外人看见的那般和谐美好,但他倒真是一位仁慈有远见的君主。高阳王让次子到大辰来,其实有逼他当质子的意味,既能避免长子忌惮次子进而发生兄弟阋墙、愧对宗祠的憾事,又能拍大辰马屁,真是算盘打得响亮。   然而两国既和平共处,派个质子过来也没什麽意义,大辰皇帝不想让高阳王的家务事影响两国未来的关系看样子也很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怕帝王将相也不例外。於是大辰皇帝让凤旋住在他姑母家,并且在他姑丈就是大辰皇朝的骠骑大将军霍青云麾下做事。这麽安排,对凤旋来说算是相当友善的,住在亲人家中,绝对比住在宫里自在,意义上也有很大的不同。虽然朝中不少人认为让高阳王子参军无异是把军事机密主动曝露给外人看,不过老皇帝似乎有他自己特别的打算。   而如今,他这个被流放在外的落难王子,就要去见故乡的老朋友,心里不由得百味杂陈。想念是一回事,真正重逢又是另一番挣扎啊!   不过,走江湖卖艺的人们,心胸和眼界与镇日机关算尽只为名利的王孙贵胄们相比,又是另一番迥然不同的境界。当那些不拘小节的江湖朋友抱着他,为了能够「他乡遇故知」而大笑时,凤旋眼眶都热了,不禁对自己前一刻那样世俗的烦恼感到羞愧与狼狈。   但他的内心,其实仍是温暖与喜悦的。   「俺就在想今晚能不能见到你哩!」   「好小子!有你的,到大辰没几年已经交上了个小姑娘啊……」众人嘿嘿笑,一脸暧昧又揶揄地来回看着两人,黎冰真庆幸她戴了面具。   「不是,她是……一个朋友。」   「我懂我懂,只是朋友嘛。」脸上还画着丑角妆的团长偏要用他那特别戏剧化的表情,挤眉弄眼地说着,後面两名专长特技的男团员也立刻很配合地手拉手,跳起了大辰男女在今晚两两成对所跳的舞。   「只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在戏曲表演中反串小生的女歌者用低沉的嗓音,即兴以地方小调编唱起来。   「喂,别闹了。」虽然他很怀念他们的百无禁忌,但现在时机不对啊!凤旋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黎冰,却见她盯着团员们的即兴演出,看得目不转睛。   她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事物。就算在宫里,有号称全帝国最顶尖的戏班与乐官,母妃也不允许她浪费心力在这些无用的事物上。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安静死寂的书房里,对着一盏孤灯,屏气凝神,听着隐隐约约从远处的太平宫,甚至御花园里传来的音乐……即便那细微得像是她的幻觉。她只能靠那些来想像、回忆,很久很久以前,当她很小的时候,当父皇和母妃仍然恩爱,当母妃脸上仍有欢笑,她在父皇和母妃的寿宴上,在各式各样的庆典中,也曾看过那些让她像做了一场绚丽美梦的表演。   「这才像样啊!」团长的独子,甫现身便让外头等了他一夜的少女们频频尖叫的水月行者首席奇术师,立刻卖弄起拿手的把戏,刻意在黎冰面前轻轻一弹指,手里随即出现一朵芙蓉花,他笑得无比风流倜傥地把花拿给黎冰。   黎冰觉得好神奇,好不可思议啊!虽然这少年看起来跟她年纪相仿,但也许是从小就天南地北地讨生活,气质神态老练得与他稚气的脸明显不相衬。对於少年送给她的花,她有些腼覜,却仍是开心地收下了。   少年转向凤旋,「作为表演者,喜欢的是像姑娘这样赏脸的观众,对我们而言是莫大的鼓励与荣幸,您应该多学着点。」竟然是向王子说教来着!凤旋不免也觉得有些好笑。   「好了好了,差不多要开演了!」团长夫人,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女驯兽师,进帐篷里来催促大夥儿上工了。看似冷艳的大姊朝他们走来,虽然没有什麽热络的笑容,却道:「今天票都卖光了,幸好还有个好位置留给你们。来吧,这是看在阿旋终於带了姑娘来才有的特别待遇唷!」   方才跳舞的两名团员挤眉弄眼,一搭一唱地道:「什麽?我们还有座位?怎麽可能?我们是轰动武林,惊动万教,场场表演坐无虚席的水月行者啊!」   「当然,妹妹,你有所不知,这可是传说中用过都说讃,今年坐了,明年吃红蛋的情人座!」   这两个二百五!凤旋离去前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们一眼。   奇幻之夜,才要开始呐。   水月镜花,是苍天的虚无幻梦,抑或红尘万象的倒影?是诗人的浮夸妄念,抑或寄人间百态於一粟?   我等是幻梦的行者,来往於真实与虚幻之间,能在绦河里盘旋,转瞬却迷失在浪花卷起的砂砾之中,那广袤无垠的蜉蝣森林;能在日月眨眼的一瞬,引一曲古调,高歌英雄当年壮志豪情,回头睡了一宿,却已是沧海变桑田。   若您问我千百年前那则传奇是真是假?不如让我在今夜为您戏说从头……   原来团长留给他们的位置是大帐篷正前方的拱门顶部平台上。这一小块地力一般是不开放让人上来的,怕人多不好管理发生危险,而且除了工作人员架设帐篷时使用的走道,根本没有开放的道路让观众上来。但是偶尔招待特别的贯客上来看一场免费的杂戏,倒是很方便。   团里还有人特地上来送了几样小吃和点心,没打扰到聚精会神盯着舞台的黎冰,是凤旋发现了,才想说不要他们费事,那小胖便道:「老板娘说吃完才准走。」他眨了眨眼,动作和身形一点也不相榇地一溜烟不见了。   凤旋一阵好笑,把一串葫芦果拿给黎冰。   又是宫里没吃过的东西呢!她显然很开心,「谢谢。」   凤旋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在意,却硬要故作无所谓地道:「这里没什麽人,你……我不会说出去,你想把面具拿下来也没关系。」   黎冰也知道她再戴着面具,未免显得太疏离,尤其他待她这麽好……故意盯着舞台,好半晌没得到回应的凤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定定地看着他,然後低下头来。「对不起……」   又道歉!这丫头真是……   「我不能给家里的人惹麻烦,否则……否则他们会受到很大的伤害。」母妃那麽痛苦都是为了她,若大公主偷跑出宫的事被发现,将会是皇室丑闻,父皇会对她更失望,文武百官会同声谴责,母妃会更加痛苦。   看来她也不是有心疏远他。大辰贵族的伽锁比高阳更繁重,这一点他早就有所体会,其实他的姑丈身为武将,霍家在这方面算是特别宽松的,只是这两年来他的所见所闻都让他明白:大辰虽然较高阳强盛,繁文缛节的包袱也同样巨大。所以,他内心对大辰皇帝对他的发落是怀着感激的。   「不勉强。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名字不方便示人,就告诉我你的乳名之类的吧。」   「……」全天下都知道帝国的大公主叫什麽名字,她怎麽可能真的坦白?黎冰想了想才道:「小雪。」她撒了谎,真希望有一天能够用真实的身分向他坦白,并对他道歉。黎冰难过又愧疚地想。   「小雪。」凤旋笑了,「我觉得你真的很适合这个名字。」   那样温暖的笑容,黎冰几乎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却也暗自庆幸面具遮去了她脸上的无奈。   她也希望她是单纯而平凡的小雪呐。   「我叫凤旋。凤凰盘旋的意思。」   黎冰愣住。高阳国主就姓凤。那麽他是……有可能吗?但凤姓在高阳毕竟算大姓。   虽然身为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但显然宫里没有人相信她真的会继承皇位,黎冰的生活仅有永无止尽的、关於帝王教育的学习…………哪怕所有人都相信她用不到,因为将要继承皇位的人,比她优秀不知凡几,她只是一个「以防万一」的存在。更甚者,所有人都明白未来谁才是帝国真正的主人,她这个皇位「後备人选」的任何努力,都让旁人侧目,让椒房忌惮,只是碍於身分,皇后必须隐忍她这个如芒剌在背、对大辰的皇室制度来说却务必存在的存在。   她必须努力,为了母妃;但她的努力看在外人眼里,却代表着她野心勃勃地冀望有朝一日被扶正确实这也是母妃所期望,却让她在宫里日日如履薄冰。宫里上上下下,为了自己的前途也好,为了不得罪皇后也好,有志一同地让黎冰在政治上被孤立着。何况龙椅上那位对此,态度一直是默许的。   长乐宫和母妃就是黎冰的全部。高阳国主派了次子前来大辰一事,黎冰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皇后默许黎冰读死书……说不定更乐见大公主的平庸衬托她孩子的天资卓绝,但让黎冰将那些「努力」延伸到能够实际建立威望与势力的政治战场,她根本不可能容忍。   兰妃则禁止任何干扰大公主学习-或者说,得到皇帝认同以外的闲杂琐事出现在长乐宫。显然关於一国之君该对国事有多少了解,兰妃在政治上的思想是守旧而颟预的,这点从过去其母家阙氏一族曾费尽心思要求国君实行锁国政策便可略窥二一;而黎冰则是只为了讨好母妃,故也对此不甚留心;至於老皇帝,则也是有心冷落。   「你就跟他们一样喊我旋吧。」   凤旋。他叫凤旋啊。黎冰奇怪自己都还没吃葫芦果,怎麽就觉得心窝甜甜的想笑啊?   「旋……」黎冰脸一烫,凤旋虽这麽说,她却害羞极了,连要喊他的名字都觉得舌头有点儿麻,脸颊也热辣辣的,最後她才低下头,嗫嚅却又心里禁不住喜悦地喊了一声:「旋哥哥。」   凤旋故意看着大舞台,实在不想承认他刚刚差点呻吟出声……太令人羞耻了!但他终於明白,为什麽那些登徒子老爱听姑娘喊他们哥哥,真是打心坎里又酥又麻啊!   凤旋年轻的俊脸红成一片,黎冰也兀自低着头掩饰心头的小鹿乱撞,只好默默吃着葫芦果。   水月行者一场表演通常只演出一个剧本。剧本多是搜集全天下所有传说与典故,再由团长将这些故事编成属於他们的演出版本,表演者有奇术师,驯兽师和她的野兽,武功高强的特技演员,美丽的舞者或风格独具的歌者等等,扮演剧中各种角色,舞台的变化也总是有如神仙变戏法般让人惊奇。他们在开演前通常不会公开要演哪一出,尽管如此,观众仍趋之若鹜,因为就算是已经看过的剧码,每次表演的方式都会不太一样,甚至剧情也不尽相同,毕竟传说传说,千人千年口耳相传,也仅能对着迷雾描绘其轮廓,多少执笔人将自己心中所想所望,所思所念,寄托笔下世界?这一切,不就有如镜花水月,让人分不清是虚无幻梦,抑或红尘倒影啊……   谢幕之後,夜深了,街上游行开始稀稀落落。许多人都回家去了,虽是夜神祭典,当然不可能真像故事里那般彻夜狂欢。   凤旋护送黎冰到朱雀门,黎冰显然还为方才的表演沉醉不已,频频恍神,直到她惊觉自己跑出来那麽久,也该回宫了,心里这才对凤旋依依不舍。   「明天,你会出来吗?」凤旋决定,不如明天也藉故与表弟分开行动。他对上青楼实在兴致不大,而夜神祭典就像传说中所叙述那般,持续七天七夜,水月行者们也会待到最後一天,他当然想和故乡的朋友多聚聚。欢场的一切总给他一种浮夸而餍腻之感,虚假的情感却裹上一层又厚又重的脂粉,他不愿沉沦其中,辜负家乡里还等着他回去的那些人……   真的还有人等着他回去吗?他不知道。但是他希望自己是清醒的,不浪费在大辰的每一天。清醒的人才能贯彻自己的信念,不是吗?   他的意思是,明天也希望约她一起逛庆典吗?黎冰难以克制内心的期待,尽管她知道,现在回长乐宫已经太晚了,母妃一定早就大发雷霆,明晚她要想再出宫来,根本难如登天。   「好啊。」但她仍是太雀跃地回应。   「不如明天我们也约在朱雀门。你认得我的样子,戴着面具也没关系,你来找我。」他说话时还刻意弯下身,笑着与她面对面,好像要让她把自己看得更清楚。   然而,这麽信誓旦旦的约定,却让黎冰心头泛起酸涩,她只能庆幸自己脸上戴着面具,只需要勉强让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除非有奇蹟,否则她明天根本不可能出宫来……   她应该对他吐实,别让他明晚枯等,可是天知道她有多期待奇蹟出现!   凤旋注意到的却是她手上还拿着那朵芙蓉花。不知为何,这让他很在意他摸了摸自己怀里,向来也不习惯在身上带些累赘无用的事物,瞥见一旁的小贩,便道:「你等等我。」   就见他跑向已经要收摊的童玩小贩,本来想买朵花——後来想想这念头有些俗气也有些让人害臊,他那时就是觉得那朵花剌眼。後来随手挑了根长得像花的东西……   「要收摊了,送你啦。」小贩笑着挥了挥手。   凤旋忍不住笑了,他总喜欢和民间各行各业的人当朋友,因为这些人总让他看到一股朴实友善的亲切与温柔,也因为这样,他更不爱占他们便宜,他掏出一锭银元给小贩,「要回家了,不用找。」   「谢谢大爷啊!」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礼!小贩高兴地频频鞠躬。   凤旋拿着那支风车,折回黎冰身边,本想学奇术师在舞台上逗得少妇少女们尖叫连连的花招,却终究觉得有些尴尬,直接将风车拿给黎冰。「给你。」黎冰显然有些愣住。凤旋这才想到,他也不知为何想送她东西,就是一头热地去买来了,幸而黎冰红着脸收下了。   起码此刻她唇畔的笑,不是勉强笑给他看的。她是真的感到惊喜。   「谢谢,我好喜欢。」她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上,连折到芙蓉花都没察觉,总算让凤旋心里舒坦一些。   「快去找你的家人吧,很晚了,别让他们担心。」凤旋叮咛道,没有多事地提议要陪她等家人,毕竟如果她整夜都和他在一起,也很难向家人解释吧?但他仍是守在街角,虽然看不到她,却忍不住原地踱着步子,想像她的家人终於等到她的情景,然後笑自己无聊,旋即又忍不住朝朱雀门的方向张望,却早已不见她人影。   她的家人应该把她接走了吧?   凤旋这才甘愿迈步离开,先到北市仙阁酒楼去找表弟。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让她觉得幸福的那一刻就好了。   黎冰常常会有这样的想法,於是低着头怏怏不乐地看着自己茫然前进的脚步,就好像那些幸福也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消逝,而她……而她……永远无能为力地,像等待接受命运淩迟的弱者……   像那一年在父皇的寿宴上;像此时此刻。   不,不一样!她从不记得父皇慈爱的脸——他有的,但那不属於她。在太平宫里,在她面前,父皇有两张脸。多麽难以想像,她不也是他的女儿吗?而现在,她知道她拥有一夜真实的美梦与温柔。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她经过一个小女孩身边,小女孩衣衫上有着补丁,神往地看着炎帝城在那高墙内,有一切凡人欣羡的美梦。他们指着某一座塔,好像身历其境那般地对同伴说:那座是明珠塔,公主住在塔里,睡在天鹅绒和丝绸铺成的床,披着来自天宫的霓裳,佩戴着来自异域的宝钻。她的水晶杯里,永远盛满美酒佳酿;她的琉璃盆里,千金难求的珍馐异馔不曾匮乏;她白天吟诗作词,晚上唱歌跳舞,从来不识人间一切烦恼……   衣裳补丁的少女,听得双颊泛红,两眼灿亮,心头悄悄编织起美梦。而黎冰依然是离宫时的那一身锦袍,低着头,像沉默的影子,与她擦肩而过。   少女的父母在街的另一头喊她,有些佯怒,有些焦急,却是满满的呵怜。少女从梦中回到现实,叹了口气,提起裙摆,跑回父母身边。   「我也想用水晶杯喝鸡汤。」她还在发梦。   母亲没好气地用手指戳她的鬓角,「还吃?还吃?什麽水晶杯?今晚只准吃一块烧饼,再多没有了!再胖下去我都不知上哪儿给你找婆家!」虽然这麽说,却仍是把刚刚买来、热腾腾的烧饼塞到贪吃的小女儿手里。   少女发出了哀号,而数尺之外,黎冰拿出炎帝城出入许可的权杖,走进厚达三尺的宫门内,丈余高的宫门在她身後缓慢地、沉重地合上,高墙外,喧闹的、平凡的、庸碌的一切,随着那一道属於人间的灿亮灼光越来越细,最後什麽都不剩地消失在黑暗中。   也把她一夜的美梦,终结。   这一次,和四岁那年不同,她早有心理准备。偷偷回到自己的寝殿,把芙蓉花搁在桌上,面具和风车小心地藏了起来,然後对着镜子整理好仪容,沉静地走向仍然灯火通明的母妃的寝宫。   宫女们早跪成一片,年轻的颤抖不止,频频拭泪,年长的看来则憔悴数十岁,而失宠多年,容貌依然美得像朵带剌蔷薇的兰妃,却若无其事般地用陶钵和陶杵,慢条斯理地捣磨着以香木、晒乾的香草为材料的香屑。   兰妃阙氏,大辰皇朝天京士族之後,不管是以大辰,甚至诸王之国的标准来看,兰妃毫无疑问是个绝世美人,哪怕早已失宠,也不若当年芳华正茂,穿着一身靛紫色华袍,斜坐在罗汉床上的她,依然美艳不可方物。   她向来厌恶绯红色一类色调,好像在提醒她永远也不可能坐上後位。黎冰记忆中的母亲总是一袭深紫色或黑色锦袍,然而那丝毫无法让她的艳容黯淡几分,反而更将她的肤色衬得白如霜雪——她的神情亦然。   雪季才刚过,入夜後走在凛风之中呼吸时仍有白雾。兰妃身上的袒领袍服衣襟边缘滚了一圈紫貂毛,白玉般完美无瑕的颈子上垂挂的黑钻与紫钻颈链,在火盆的照映下闪闪生辉,昭告着多年以前她受宠的程度是如何让人眼红。紫貂毛滚边的衣领在胸前交叉,雪团似的丰满酥胸仍像少女那般诱人,纤细的腰身紧紧地束在紫缎黑樱纹腰封里,金色带缔繋了个繁复的花式结,像一朵金丝花开在腰封上。   就算在长乐宫里,兰妃依然每天精心打点自己的妆容,就好像皇帝随时会驾临一般,尽管当朝天子已经好几年不曾踏进长乐宫。   黎冰沉静地走进殿内,两旁的宫女没敢抬起头来。   和长年备受冷落,气质冰冷带剌的兰妃相比,黎冰除了母亲给她的好容貌之外,更多的是属於少女的羞涩与羸弱,灵秀出尘,难怪仅仅站在街上就让那班登徒子失去理智。   黎冰在台阶下便跪了下来,而兰妃仍不为所动,神情像一尊雕像那般平静,动作嫺熟优美,宛如所有贵族仕女的典范,缓慢地捣磨钵里的香屑。火光照映在她侧脸上,勾勒出迷人的长睫与高挺的鼻,略薄的唇就算不点上胭脂,也是好看的。   捣钵里,所有的香材被磨成血红的粉末。而黑檀木炕几上的方型乌金釉香盘上,稍早铺上的炉灰已经压得平整无痕,丝毫瑕疵也不见,上头搁了银制的方型香篆,篆上镂空将要筛出粉末形状的是连成一笔划的福寿二字。   将钵里的香屑轻轻倒在香篆上,用细长的古银付香匙和香帚让粉末均匀地覆盖,并且仔细地不让粉末洒到香篆以外的地方,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谨慎和耐心,而她的力道,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与角度,都完美得像一幅画,不疾不徐。   跪得较远的年轻宫女,仍然惊恐地,努力想止住啜泣,整座长乐宫一片死寂,一呼一吸间的时光像被拉到了永恒那般长。   然後她将香篆提起,乌金方盘上便是从镂空的香篆筛落的香屑所堆成,形状完美的「福寿」二字,再取火摺子,於篆字笔划的开端点燃。   香篆除了用以计时之外,也只有贵族有那闲情逸致将它发展成一种技艺,士族出身的兰妃自然是精通这些的。血红香屑燃烧时的香气飘渺而迷离,随着那一缕碧螺烟嫋嫋而起的,是兰妃婀娜的身影,彷佛脚下踩着一地花毯那般款步走下台阶。   与过去每一次自知惹母妃生气时不同,黎冰此刻神情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有一丝微弱的认命,以及……祈求。   「母……」   啪……   兰妃突然神情骤变,发狠地猛然甩了女儿一巴掌,动作之大,力道之猛,让黎冰跌撞在地上。黎冰甚至来不及开口说什麽,兰妃已经寒着一张脸,双眼却像喷出了火舌似地,扑上前抓住女儿瘦弱的肩膀。   「你就这麽想要我去死吗?」她原本白皙无瑕的颈项与脸庞浮出一根根青筋,容颜依旧美艳,只不过此刻宛如地狱女妖。她一把揪住黎冰的头发,「那我们一起死吧!你以为我死了,这深宫中还有你的容身处吗?」她狰狞地笑了起来,「错了!那个女人只会把你除之而後快!」   「母妃……我再也不敢了……」黎冰努力抗拒母亲将她的头压到冰冷的地板上,却惹得兰妃更怒。   「不敢?你还有什麽是不敢的?」她布满血丝的眼眸扫向一旁的嬷嬷,「还愣着做什麽?你们也想死吗?」   今晚,她们母女俩谎称染了风寒,不克参与皇宫的夜神庆典。   想不到「那人」连前来探问也没有,只派了个太医院的老御医前来,老御医给她诊了脉,说她积郁成疾。要再替公主诊断,宫女却白着脸悄悄来报,黎冰不见了!她偷了出宫的权杖,显然是偷跑出炎帝城!   她打发走御医,就说大公主让她罚禁闭,随後来到黎冰寝宫中,发现她竟敢把她父皇赐给她的书册丢进火盆烧毁火盆中只剩半片残纸,一旁空有装书的檀木书盒却不见书册,她当下就明白火盆里烧得只剩灰烬的是什麽!   兰妃在长乐宫的中庭,把黎冰吊起来狠打。   香篆幽渺的香气,越来越浓烈,残余的灰烬像死一般的黑,当它们完全燃尽时,兰妃才终於气消了,让宫女扶黎冰回寝宫,同时命人去太医院通报。   黎冰几乎失去意识,她彷佛身在烈焰灼烧的炼狱之中,却梦见……梦见遥远的天空中,出现一支支风车,但她连伸手去取都没有力气。   隐隐约约,她还听见母亲坐在床边啜泣。   「他好狠……真的好狠……都这样了还不肯来看你……」   黎冰恍恍惚惚地,想起被她丢到火盆里烧毁的书册。   她没有告诉母妃,那是「另一个殿下」不要的,父皇才给了她。母妃仍然欣慰地相信父皇终於看见了她的努力,赏了书册给她,却被她不知好歹地给烧了,但她根本不知道父皇赏了什麽书给她。   女诫。父皇是装作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曾留心,她的努力是为了什麽?他怎麽可以这麽不公平?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的任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知昏迷了几天,黎冰才终於恢复意识。一睁开眼,她看到母亲憔悴了好多,衣不解带地趴在她床边睡着了,而那支风车……她不知道母亲为何会发现那支风车。它被放在她枕畔。   期盼,焦心,嫉妒,痛恨,埋怨,愤怒,然後懊悔,自责。多年来这就是母妃生活的全部,一再的轮回。   当她终於开始自责时,那时候母妃是温柔的。她会抱着她掉泪,说着:对不起,我只有你了……   黎冰曾经恨过,曾经不耐烦过,但是……   她抬起有些虚弱的手,抚过母妃随意披在肩上的长发。向来光滑的青丝上冒出了几缕银白,美丽的长睫下已经浮现一圈阴影。母妃不愿让人因为她失宠而看轻她,无论如何她都要像过去那样,让自己永远艳光四射。   炫目的美对母妃来说,也许是一种盔甲。只有在这时,她的怨怒发泄在最不该发泄的人身上,空乏了像只剩臭皮囊,她才终於无法抑止地卸下盔甲,用赤裸裸的悲伤拥抱她。   她的年华老去,她其实苍老而脆弱,可她的心,她的爱情还在苟延残喘,被淩迟却仍舍不得心死。黎冰是最明白的。   兰妃感觉到床上的动静,醒了。   「冰儿!你觉得怎麽样?」她捧着黎冰的脸,黎冰在她眼里看到泪水。   突然之间,黎冰明白,她会一再地选择原谅,是因为……这是她乞求母爱的方式。这时候,母亲是爱她的。   「去传御医!」兰妃对着殿外的宫女道,然後为黎冰倒了一杯茶水。口乾舌燥的黎冰喝得有些急了,兰妃耐心地坐在床畔轻拍她单薄的背。   最後,黎冰给了母亲一个虚弱的笑。「我没事。」就算是此时此刻,她也明白,这样的母爱,就是母亲所能给予的全部了。   兰妃拿起床畔的风车放到她手上。「你喜欢风车吗?娘让人到宫外买回来给你,买更多的风车给你,我知道我不曾给你这些……」兰妃将她颊畔散落的发拢到耳後,黎冰乖顺地不表示什麽,只是看着手上的风车。   幸好它还在。她小心地没表现出这风车对她有任何意义,双手却牢牢握着。「不要再像那样一声不响地跑出宫去了,那女人等着我们出错呢!她巴不得我们就此消失,那麽後宫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黎冰从来不在这种时候对母妃的话表示意见,她只要当个乖女儿,就能享有这片刻的亲情。母妃会冲着她微笑,鼓励她,养好身体,再接再厉地让父皇认可她。   御医到来之前,兰妃便回寝殿去,把自己的盔甲再次穿上。   而黎冰享受母爱的短暂片刻,也结束了。   只是这一次,她握着风车,想起她没能履行的约定。   夜神的庆典早已结束,凤旋一定很失望吧。   对不起。她对着窗外,默默地道。怅然若失,为来不及悲伤的悲伤悼念。她却不知道过去那数个夜里,青年站在朱雀门前,一夜又一夜地,鼓起勇气,也鼓起希望地想着、等着。也许,她今晚会前来吧?   然而到了最後一夜,她仍然没出现,凤旋只能无奈地将这份失落藏在心底最深处。每个人都有很多难处,他想。   喧闹迷幻的庆典结束了。   一小片美梦,也结束了。      第三章   朝暾未起,乳白色的幽微曝光才洒在琉璃瓦上,穿着素白衣裳的宫女已将太平宫里里外外打理得井然有序。还有几个在洒扫或修剪花园里雪季过後便含苞待放的花卉杂枝。太平宫的主人偏好白色,除了遍植太平宫、紧接着就要盛放如枝头雪的杏花以外,宫殿游廊的顶上还有迤逦如雨丝的银藤,威蕤缭绕,宛如天宫垂落人间的水晶帘,至於花园里,绝大多数是白琼花与白蔷薇。   宫女虽然起得早,但她们的主子显然也没闲着。琉璃花房里,竖琴流水般的轻语,与洞箫轻风似的呢喃,像在共吟一首诗歌,每天清晨伴着主子晨读。主子说,该让所有人也听听这天籁,她相信祥和宁静的心绪能让一个人把事情做得更好——她总是微笑地告诉不小心犯错的宫女:你下去静一静,等你平静了,再来告诉我你犯了什麽错,为什麽会犯错?   当金色暖阳把杏花蓓蕾上的水珠照映得晶灿如宝钻,琉璃花房上每一片琉璃壁也早就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温暖的花房里白玫瑰早就盛开了,花房中央架了一座暖帐,两面围起金色纱罗帘幔,暖帐内的女子一手执书卷,一手正逗着金鸟笼里的翠鸟,最後乾脆拉开了笼子的门,任牠飞翔。   「殿下。」一身雪白素衣的老练宫女来到帐外,帐内的女子只是侧过身,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後在乐声中翻过书册的下一页,尽管她早已对书本的内容滚瓜烂熟。   这座琉璃花房,是大辰皇帝当年送给小女儿的七岁生辰礼。花房内遍植太平宫主人所喜爱的花草,虽然不可能四季如春,但能抵挡天京为时三个月的雪季。为了维护这座花房,雪季一来总得出动不少人清除花房顶上的雪,因此当年兴建花房时朝野不少人有异议。   但当朝天子对身为嫡女,也是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小女儿向来宠溺,皇帝说盖就盖,旁人也无可奈何。   女子依然悠闲地将书看了一个段落,直到随侍在纱帐右侧的两名宫女一曲奏毕,她才将书放下。   「说吧。」她冲着前来禀报要事的宫女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圣上请殿下用过早膳後到御花园一叙。」   用过早膳後?所以不是急事了。女子接过宫女呈上来的白瓷杯,喝了一口燕窝,似乎想起什麽,才道:「有客人?」   「是。西武国派了王子来访。」   听到西武国,女子脸上的微笑没变,只有眼神闪过一丝不耐,快得让人无从察觉,随之而来的是她让人熟悉的、更加温柔优雅的微笑。   「我很快便过去。」她挥退宫女,让人把白瓷杯收下去,招手要贴身侍女跟着她回寝殿换件衣裳。   见到她们的殿下,琉璃花房外的宫女们很快地福了福身,又继续手边的工作。这可是在太平宫里才有的特例,她们的主子认为让人身心愉悦的工作本来就应该是最优先的。她果然也一路微笑地看着宫女们进行手边的工作。   「你要像对待稚子那般耐心地对它,它的尖剌才不会伤害你。」她一脸遗憾地看着某个宫女掐紧了被蔷薇尖剌剌伤的手指,提醒道。宫女福着身子,回应她会更小心。   愤怒与暴力,向来是她和母后最不喜欢的。   这太平宫,果真一片太平,不似在人间。   寝殿外,白水仙开得正盛,身影倒映在碧水间,犹似顾影自怜。她在踩过浅水池上的台阶时停了下来,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水中倒影,抬手顺了顺垂在胸前的长发。   她一向喜爱白色,不管宫里的人怎麽说,平日都是一身素白襦裙与上裳,重要的场合才换上一条金色或青莲色腰封与披帛,在自己寝殿里则连腰封也是月白底的织银纹与银白披帛,头上的银步摇缀着的、亮晃晃闪瞎人眼的珠串都是白水晶或宝钻。   将来她继位的话,说不定还会改白色为正色呢——当然,她只是开开玩笑地这麽想,礼部那群老家伙真要折腾起人来,可会让人笑也笑不出来。   身上最醒目的,自然是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以及抹上胭脂的红唇了。   她在池上的台阶站了许久,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只是欣赏自己的模样,有些陶醉。   「算了,就这麽去御花园吧。」她蓦然转身。「啊,先去看看『王子』怎麽样了。我想父皇和客人不会介意多坐一会儿。」她对着宫女甜甜一笑。   大辰皇朝,幅员广阔,虽然有大半国土雪季长达半年,甚至更久,但天然资源丰富,人民天性强悍而坚韧。数百年以前,诸王之国兴起,有北海之滨终年冰天雪地的扶澜国,有位在土地贫瘠的半岛但人民勤奋的永济国,也有海岛之上的雾隐国,以海权立国的西武国,策马在大草原之上的罗赛族,以及南方土地丰饶但国势积弱、水患连年的高阳国等等。   这数个小国间偶有争战与纷扰,再加上天灾从来不曾在人类历史上缺席。当时的大辰皇帝,拥有大陆上第一强盛的帝国,却没有因此野心勃勃地挥兵并吞这些国家,他帮助雾隐国对抗海盗,帮助永济国解决饥荒,帮助高阳国妤解水患,尽管朝野总有许多声音提醒皇帝:也许有一天,这些国家强盛了,他们会反过来成为帝国的敌人。   然而事实证明,任何觊觎冬将军国度的野心分子,最後都将铩羽而归。没有一个国家拥有足够的战力和大辰耗,从遥远的国度前来的征服者,最後後援耗尽,迷失在雪原当中,士兵或饿死或冻死,这位征服无数国度的野心分子被押回大辰的天京,大辰皇帝以终身软禁来宣扬他的仁慈以及国威。   最後,诸王之国有心悦诚服者,也有战败降服者,他们尊大辰皇帝为至高之王。   向来极少将心思耗在扩充後宫的大辰,并不像某些国家一样忌讳女皇,只要是血统纯正的皇子皇女,皇帝在百年後都会任命大臣辅佐新皇。   当今大辰皇帝有两名皇女,即将继承皇位的嫡女慕容霜华,以及极可能被熙皇当成政治联姻棋子的长女慕容黎冰,两位公主皆已过及笄之年。三年前大公主十六岁生辰,各国王侯子弟,甚至是国王与酋长们都纷纷派了特使到大辰提亲,但皆让慕容黎冰以母妃重病为由婉拒了,熙皇看样子似乎也仍在拿乔,大公主的婚事才得以让她拖上这些年。去年嫡公主慕容霜华也过了十六岁生辰,这会儿诸王之国前来求亲者又更多了,整个天京到处都能看到那些觊觎大辰辅政亲王之位的王子与世子,带着他们的人马招摇过市。   「我西武国乃西方第一强国,虽然国土不如大辰,海军兵力却举世无双,我父王对远洋探险投入很大的心力,只要能够发现新大陆,就有机会扩张领土,开发资源。但是我父王仍然期望得到大辰支援,假以时日开发新大陆,大辰能与我西武国共治,岂不是美事一桩?」   御花园中,大辰皇帝正招待远道而来的西武国特使与王子,为首的那名金发男子一身红红绿绿,衣饰上又是宝钻又是珍珠,唯恐旁人不知他出身显赫,可这身打扮即便在有许多外国人出入的天京,依然引人侧目。但他身边的随侍个个一身黑皮衣,面容严峻,模样倒是挺正常。   「这样啊?」大辰皇帝,帝国与诸王之国的共主,熙皇慕容玄,也不知是真的被唬住了,或根本随口敷衍,「你们打算怎麽个合作法?」   「由我西武国提供技术,大辰提供精锐勇士,我西武国海运技术愿意无条件与大辰交流,为了促进两国同盟,我父王特别要我来到天京,向两位公主致上崇敬恋慕之意。我西武王室历代以来,只承认血统纯正高贵的继承人,我的家世可以上溯数百年前的西方第一皇朝,至於我,十岁就率领海军征东,与扶澜国和雾隐国都交过手,他们都曾是我的手下败将。   「而且我向往大辰文化已久,十二岁就开始学习你们的语言与历史,我认为大辰拥有优秀的条件足以称霸天下,但是未来却缺少一位如圣上您一般智勇双全的男性领导者。你们大辰有一句话说: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我倒认为,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总有一天大辰会面对邻近的罗赛族威胁,罗赛族在马背上打天下,向来只服从有力量的强者,更何况还有同样强悍且崇尚武力的扶澜国,以及阴险狡诈的雾隐国呢?大辰天下共主的威仪,绝不容许这些奸人质疑!我西武国愿意永远效忠大辰,若能娶得美丽的大辰公主为妻,缔结世间难得良缘,天下必然永保太平!」   熙皇一手盖在大胡子上,完美地掩饰差点冒出来的呵欠,目光严肃得彷佛正在深沉地计画些什麽,其实只是默默地想着:早知道就让霜华立刻赶过来,再这样下去他要是不小心打瞌睡,人家一路哭着回国可就糟了……   「我西武国……」   啊啊,还在讲!熙皇有些坐不住了。堂堂皇帝,用尿遁好像不太妥当。   「王子!呀……笨王子,别闹了……」轻柔悦耳的女声远远地响起,「再闹把你阉了!」   西武王子总算住口。是谁?好大的胆子,竟然骂他笨王子!   「吼汪汪汪——」一匹狼……那是狼吧?那只像极了狼,却伸出舌头一副憨样的狗,突然朝瞪大眼、反应不及的西武王子扑了过去,西武王子靠着随侍搀扶才没腿软!他想起在极北的冰天雪地里看过那种坚韧的狗儿!   大狗却扑到王子身上,接着,彷佛找到媳妇那般,兴奋地磨蹭着他。西武王子脸色铁青,「来人啊!」   「王子!」随着一阵香风卷过来的,是一名全身雪白华服、浓眉大眼的端丽佳人,西武王子都看儍了。   慕容霜华优雅地抬手掩嘴,「呀,王子,你怎麽大白天的就跑到别人面前发情呐,好丢人,早该把你阉了,还不给我滚回你的老窝去!」   这女人是谁?好大的胆子!西武王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   「公主殿下金安。」御花圜里一干宫奴全跪了下来。   原来这美女是……西武王子意会到眼前仙女下凡似的美人就是他即将求婚的物件,原想端出最威武帅气的模样,无奈那只大狗仍是巴着他的大腿,蹭得正亢奋。「你们还愣着做什麽?给我毙了这畜生!」他向两旁的随侍怒斥。   「住手!王子是我养的狗,你们怎麽忍心杀一只无辜可爱的小动物?」慕容霜华一脸「你们真是残忍无比」的震惊模样。   在西武王子终於明白,原来「王子」是这只贱狗时,大狗正好「嗷」地一声,西武王子感觉自己的小腿……又热,又湿,又黏……   他的脸,涨成紫红色。   慕容霜华摇头叹气,「王子啊王子,看你做的好事,本来以为你只会随地撒尿,原来还会随地发情呢,畜生就是畜生,还指望你听懂人话,真是我犯傻了。」她朝两旁的宫奴使了个眼色,宫奴立刻上前来给发泄完後特别顺从的王子套上项圈。   「你太糟糕了,要把你阉了。」慕容霜华挥手,一脸痛彻心扉的模样,偏偏面向着西武王子说这句话,让人又是一阵尴尬。   之後,待宫奴把「王子」牵走,慕容霜华才一脸无辜又关心地朝西武王子走来。「这位……你没事吧?」接着,她像闻到那股骚味似地,难掩嫌恶地掩鼻,但很快又楚楚可怜地道:「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裤子。」   「公主千万别这麽说,区区一条裤子,怎麽比得上公主的关心?」他没忘展现西武国男儿的风度。「在下安德列?德?蓝道夫,为了表示我对大辰友好的决心,我给自己取了个大辰的名字蓝安德,将来冠了妻姓也不会太过突兀。」安德列笑开一口白牙,他在西武国可是标准的美男子,就不信掳获不了公主的芳心!   「连冠妻姓都想好了,真周到。」女儿总算到了,松了一口气的熙皇在一旁没事似地打趣道。   慕容霜华笑得好温柔好优雅地看了父皇一眼,熙皇像是呛着了那般,立刻坐挺了身子,不再吭半声。   「安德列王子。」慕容霜华笑盈盈地看向安德列。   坦白说,嫡公主的外貌并非大辰传统认知的美女,她有一对大眼,可大得太野,尖挺的鼻梁和瓜子脸可能是整张脸最秀气之处,但恐怕比不上大公主美得细致的悬胆鼻和袖珍的小脸蛋。   但她的笑容总是让人如沐春风,她的优雅让人心悦诚服。更何况,她是整个大辰帝国引以为傲,才德兼备,玉树临风,仁慈与睿智兼具的未来女皇。她这一笑,安德列暗暗窃喜,忍不住想:公主肯定被他的风采俘虏了!   「我听说,贵国正准备征服大海,开发新大陆?」   「以我西武国海军的实力,探索新大陆是迟早的问题。」   连礁岛都没发现,还新大陆哩。慕容霜华笑得更甜美了,「我最欣赏肯冒险、有前瞻性的勇者了。」这话一出,安德列鼻子都要顶到天上去了,但她继续道:「不过我听说,雾隐国已经秘密得知新大陆的位置,他们即刻就要广徵勇士出海,如果雾隐国成功找到新大陆,那麽所谓天下海权第一……呵呵。」   「不可能!那群倭寇怎麽可能……」安德列顿了顿,雾隐国不只同样拥有坚强的海军实力,这个国家本身就很神秘,他早已听说雾隐国的海军最近动作频繁,难道真如公主所言,他们要在海上和西武一争高下?   「因为雾隐国的特使前阵子也来求见我父皇,他信誓旦旦地说:一旦发现新大陆,只要大辰肯出兵,到时新大陆的殖民地愿意与大辰共用。唉……」慕容霜华一叹,「但我对我父皇说,要是草率地答应出借兵力给他们,是置目前仍为海权第一大国的你们於何地啊?」   「公主说得是!西武国才是海上霸主,那帮倭寇都还没找到新大陆,竟敢信口开河,真是可笑!」   慕容霜华听了这话,笑得眼都眯了起来,而熙皇更是早已不客气地偷偷笑得双肩抖动。「所以喽,我就告诉他们,只要雾隐或西武国……噢,甚至也开始动起脑筋的扶澜国,谁优先发现了新大陆,我大辰必会助其一臂之力。安德列王子,我相信你明白,大辰身为诸王之国的共主,必须尽可能不偏袒任何一方的立场吧?」   「这……」为什麽他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是一时又无从反驳呢?   还有,扶澜国也想加入争夺海权的行列吗?这恐怕更让安德列忧心,因为扶澜的地理位置更接近西武,从过去以来就一直是西武国的心腹大患,要是他们也加入海权争夺战……岂不是让能够单独坐拥南海的雾隐国渔翁得利?这怎麽行?   接下来的茶宴,安德列心事重重,也未再提求婚一事。直到安德列一行人离开了炎帝城,熙皇才道:「也许安德列会发现,雾隐国大张旗鼓整备水师的目的并不是打算跟西武国一样做蠢事呢?」雾隐国前阵子派特使来就是为了此事,先来安抚大辰,拍胸脯保证他们绝无非分之想-是鬼才相信。但总之他们不会承认打算和西武国竞争海权。   「他要怎麽知道呢?」慕容霜华好似压抑着不要笑得太夸张,下巴搁在手背上,看着与父皇对弈的棋盘,随手吃掉父亲的将军,在老人家吹胡子瞪眼睛时又道:「如果您听说您视为眼中钉的死对头,其实并不打算跟您竞争,但他们仍是大动作不断,您会相信吗?」自然是打死都不信。   「再说雾隐国一旦得知西武王子前来求亲,肯定不会按兵不动,西武国打什麽主意要跟大辰联姻?从西武到大辰,得穿越沙漠和险境,然後借道罗赛族的领地,罗赛族向来看心情放行不说,放行了也得交出庞大的通行费,西武早就百般不愿,但他们想跟大辰做生意,只能一再犯险。其次就是经西北海越过扶澜国的领海,或是绕更远的路穿越南海诸国和雾隐国,西武国不就是想光明正大通行这些海域才来寻求合作吗?从他们在西方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们借道这些海域的目的不可能太单纯,光凭这点就不能够答应他。一旦答应西武国,您要怎麽向扶澜国和雾隐国交代?更何况是要我大辰子民去替他们开疆辟土。父皇啊,您今天该不是真的想过安德列是您的女婿人选吧?」   「他们海军实力强是事实,而且还极有可能再次建立西方第一大帝国。」要是雾隐国有动作,大辰确实需要有能力对抗他们的海军。   「这谁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远得不需要大辰多这麽一个姻亲来锦上添花。至於雾隐,我想第一个要担心的,应该是与雾隐只隔着一道海峡的高阳,况且我不认为雾隐会那麽轻率地对高阳或大辰有所行动,这对他们吃力不讨好又没有太多实质效益,事实上我倾向於他们和西武做的是同一件事。」而且他们显然不希望大辰去分一杯羹,但起码是有骨气的。   「就算要出嫁也轮不到你啊。」熙皇笑着安抚。   慕容霜华挑眉,「惹人厌的亲家比什麽都麻烦,尤其是开口占便宜还脸不红气不喘的,我想这点您很清楚。」她笑得更甜了,甜得熙皇头皮发麻啊。熙皇一摊手,「好吧,你说了算。」   当夜幕降临,百盏烛火也驱赶不了黑暗对一切繁华的蚕食,白日里已经够冷清的长乐宫,此刻更是鬼气森森。   作为书斋的高塔之顶,朝东的窗被打开了。虽然书房里灯火摇曳,但慕容黎冰一身的黑,皂色地黑翟鸟纹的袒领袍服,纤细得几乎能让男人合握的腰肢束着银鼠灰腰封与绦色带缔,黑瀑般的长发却只是简单地在脑後束成宽松的发辫,远看就像个妖娆却深沉无比的黑影,只有月光将她的肌肤辉映如白雪。   今夜的月是一轮硕大的冰轮,星子稀疏地数不出几颗,天上的云朵边缘都染了或深或浅的银灰或绀紫色。   她过了十六岁生辰後,不管是大辰帝国或诸王之国,王公贵胄前来提亲者多如过江之鲫。对他们来说娶的是将继承皇位的嫡公主,或注定会被当成和亲筹码的大公主都无所谓……啊,仔细说起来,向她提亲的大多身分显赫,身家雄厚,手握大权,只缺一只花瓶带回家炫耀;相反的,向慕容霜华提亲的,有人徒具贵族头衔却两袖清风;也有诸王之国那些注定继承不了王位,专事败家的纨裤公子们……当然条件好的也有,只是良莠不齐的程度令人大开眼界。   今夜月光清冷。黎冰在长乐宫几乎不施脂粉,没心思也没必要,一双眼不想搭理人时,既冷又艳,当真想搭理了……还没人有那个福分,但总之肯定也不会让那些男人太冷静。   她的肤色太死白,这可能得归功於长乐宫其实一点也不长乐。幸而她的身子不算差,诱人的粉唇不上胭脂也依然赛过桃花。   当年那个还脱不去羞涩与羸弱的小女孩,在她身上几乎消失无踪,如今她倒是越来越像她母亲——但兰妃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她也曾经娇憨爱笑。黎冰像的是如今冷若冰霜的兰妃,可那些见过她的王子或世子,没人会认为她的冷淡是一种浪费。   他们认为她是生长在高岭之巅、凡夫俗子无缘得见的绝世名花,兼具冰雪的剔透与白玉的无瑕,求亲者更加为之痴狂。   夜里还有点冷,下塔之前她披上黑斗篷,举着宫灯,不疾不徐的足音在塔里闷闷地回响再回响。   高塔下,一名宫女已经焦急地候在哪儿。「殿下……」   黎冰只看了她一眼,便朝母妃的寝殿而去,脚步看似从容,攒紧的眉心却透露出急切,但她仍然没敢莽撞,在进入母妃寝殿之前,仍是在门口缓了缓气息才敢推门而入,举手投足全然是母妃所要求的那般,没有半点失态。   「母妃。」她跪坐在床边。   短短数年,兰妃的发丝几乎已全白,两颊凹陷,眼窝有一圈深沉的黑影。   心疼吗?对於每天战战兢兢地面对母亲的黎冰来说,有时更多的是恐惧,恐惧母亲这副被淩迟的形骸,更恐惧她们相依为命却终究要失去彼此。黎冰最怕的是偶尔兰妃像失心疯那般抓住她,分不清现实与幻境地抚着她的脸,不知想起什麽,然後黎冰才明白母亲也许以为自己正在照着镜子……   所以黎冰开始像绷紧的弦一般,严厉地要求宫女不准在长乐宫摆镜子,汤汤水水必须以羹匙喂进母亲嘴里,梳洗的手巾要拧乾了才替母亲擦拭。   有时,母妃像是清醒了,怔忡地坐在床上或倚在窗边,不知想些什麽。但如今母亲已经许久不曾下床了,好久以前她就不再让御医来诊脉,因为她美丽的盔甲早已腐败。   御医最後一次到长乐宫来时,随後皇后也来了。太平长乐,不过是一座花园的左右两侧,却像天和地一样终年不相见亦不相闻问。那女人依然像当年一样惺惺作态,兰妃连客套都不想。谁知她走了之後,那人却来了……那麽多年来,终於肯踏进长乐宫一步。可是接着,听到皇帝驾临,终於露出笑脸对镜理妆容的兰妃,惊觉她的容颜苍老病态得像个妖怪-尤其是和前脚才离开,多年来备受宠爱,容光焕发,丝毫不见老态的皇后相比!   她摔碎了镜子,躲在寝殿里不肯出门,那人於是也没耐心再跟她耗,挥袖便走。   她的心抽空了,血液也被抽空了。   那女人好恶毒啊!看着她落魄如斯,哪怕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那当头倒是立刻去求皇帝来看看她,对她施舍敌人的慈悲。皇后母仪天下,雍容大度,是她兰妃不知好歹!   她曾以为她不会再心痛了。那时候才明白……不是那样,她日盼夜盼,盼到眼泪乾涸还不够,那女人还要「好心」来揭她的疤,他还忍心把她当仇人。   她很得意吧?如果不是她,那人连踏进这里看一眼她的丑态都不想呢!还有什麽样的耀武扬威,比此更甚?   兰妃不再让御医来,黎冰只好自己勤跑太医院抓药。那些奴才也许知道她对大辰还有些价值,没敢给她摆谱。二十四衙也同样,熙皇摆明等着哪个权势大到足以和大辰抗衡的提亲者出现,才会把她嫁出去,大概是怕她记恨,起居事务上当然不能苛待。   黎冰看了一眼床边几上的汤药,一口也没喝,她不动声色地就要起身教训宫女,母亲却像看穿她心思般抓住了她的手。   枯槁的手,力道却出奇的大,让黎冰隐隐有些心惊。   「掌灯。」她连声音都异常冷静,宫女没敢怠慢地将原本昏暗的寝殿内所有的灯都点上,而兰妃就这麽沉默地看着女儿。   「母妃……」黎冰思忖着该怎麽劝她喝药。今天以前,母妃会问她:是不是哪个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她待在高塔上读书时去打扰她?有一回黎冰要宫女在兰妃娘娘有任何不适时上塔去通知她,结果那名宫女被兰妃当着黎冰的面打个半死,最後送去了浣衣局。   兰妃静静地看着黎冰好久,昨天黎冰掌掴宫女的狠厉模样,竟然出现在兰妃的梦里,然後她惊醒,衣裳湿了大半。女儿总是越来越像母亲,这究竟是不是一种悲惨的宿命?她的善良与温柔,不就是她一点一点地连根拔除吗?   然後她终於移开眼,手仍抓着黎冰,只是力道减轻了,黎冰没敢走开。   「我走了之後……」   「母妃!」黎冰的嗓音有些顚抖,脸色死白。   兰妃又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失笑,「不用怕,你还有条件,好好握牢了,她不敢对你怎样。」   黎冰不敢说,她原来还有一丝小女孩的脆弱与依赖。这女人和她,像用一条狰狞丑恶的荆棘,把骨和血连在一起,血和泪全都暴力地扭绞在一起,渗进骨子里。   然後她说,她要走了……   兰妃的眼,开始迷离涣散,握住黎冰的手却抓得更牢,瘦得只剩骨头和取的手,关节不只泛白,好像轻轻一撕,骨和血便会血淋淋地崩离。   「把我火化了,这臭皮囊一眼都别让外人看见。不要让那女人看见,更不要他看见,绝对不要……答应我!」   黎冰差点痛喊出声,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应:「冰儿遵命。」   兰妃得到保证,终於松手,却没合上眼,双眼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床顶,黎冰於是片刻也不敢松懈地在一旁候着。   「玄郎……你在哪里?」那个时候……那个女人没出现的时候,他还会对着她笑,他说不会让她受委屈,她还记得,一直记得。他是不是忘了?   黎冰呼吸一窒,感觉胃往下沉,她依然跪在母亲床畔,却用冰冷的神情将自己武装起来。   她直挺挺地跪着,双眼像看着仇人那般瞬也不瞬地看着床上那个在回光返照之际陷入了自己的幻觉里的女人。也许,她的眼穿透了母亲,看着的是在她心里,她眼里,她脑海里的另一个……   黎冰瞪直了眼,水气与仇恨一起漫上眼眶。   「玄郎……我……我好痛,好难受……你不要走……」她像个小女孩般哭泣,腐朽的身子原来还能流淌出晶莹无比的泪水,滚落在霜白的发鬓间。   「不要丢下我……不要不看我……」她蜷缩成一团,那个冰冷多刺、无论如何总是优雅冷漠的兰妃已不存在。   黎冰倏地将美眸扫向一旁待命的宫女,警告之色如鹰如狼般凛冽,老练的嬷嬷立刻会意,赶紧领着所有人退到寝殿之外。   所有人都退出寝殿,原来这一室光明竟像一场幻觉,幽影在每一个角落蠢蠢欲动。黎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麽深刻地感觉到,长乐宫竟大得这麽可怕!   她坐到床上,握住母亲颤巍巍地、想抓住些什麽的手。她依然看不见她,但她没放手,只是神色更冷,眼神更恨。   黎冰握牢了母亲的手,害怕失去那般地执着与温柔,而兰妃,终於像溺毙的人在最後一刻抓紧了浮木。   「玄……」兰妃抓住了女儿的手,像一口气喘不过,感觉到手里的温度与柔软,突然回过神来,看清床前的人,哪怕泪潆蒙,她仍然很清楚。   她将卑微的腐烂在冰冷的宫殿里,过去哪怕心如刀割也好,泪如雨下也罢,他不会来,不会愧疚,不会心疼,永远也不!她十多年来眼巴巴地盼着的那些回眸,到最後,什麽都没有!   她突然急喘一口气,乾裂的唇扭曲起来,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人死如灯灭。   她放开手,黎冰想抓紧,她却默然垂在自己胸前。   那个小女孩仍是哭了。终究是小女孩呵,她极力隐忍,不想令母亲失望,可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无法抑止地滚落,一声压抑到了极点的呜咽在喉咙深处,颤抖。   「冰儿。」   黎冰紧紧挨着母亲。   「死也不要爱上一个……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的男人……绝不。」   黎冰一直呆坐到天亮,宫奴不敢来喊她。   直到晓光穿透窗棂,她如大梦初醒,却一脸木然地僵着身子缓缓起身,宫女连忙入内来搀扶,她没理会,游魂似地静静往外走。   「殿下?」   宫女们见她走出长乐宫,却是朝着太平宫的方向而去,一下子都慌了。黎冰缓缓地走,花圜里洒扫的奴才虽然一个个跪地请安,却仍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狗仗人势的奴才从来就不会少。黎冰站在太平宫门口,守门的理当入内通报,但她们想到此刻太平宫里的人是谁,当下胆子也大了,气焰也高了。   「大公主这麽早驾临,恐怕奴才们不方便通报。」   身後长乐宫的宫奴都有些动怒了。就是不便通报,黎冰依然是主子,明有奴才这麽跟公主说话的?可是眼前她们也紧张得六神无主。主子薨逝可不是什麽小事,兰妃生前又千交代万交代,别让她的遗容曝光,是以大公主此刻的脱序行径,让她们一颗心吊到了喉咙上。   宫里的妃嫔薨逝,要立刻火化并不可能,所以她们现在全都仰赖黎冰作主,该怎麽办就怎麽办。   「太平宫的奴才都是吃什麽?能骑到主子头上来?」李嬷嬷是兰妃未出阁前就带在身边的的贴身丫鬟,在宫里资格老,不怕事地先发难了。兰妃的转变李嬷嬷是最清楚的,她的小姐也曾经温柔善良,她不敢怨皇帝将她的小姐推入地狱,但另一个「仇人」就不一样了,别人怕太平宫,她李嬷嬷可不怕!   两个守门的宫奴对看一眼,也知理亏,只好悻悻然道:「殿下,不是奴才们不通报,而是圣上昨晚就在太平宫过夜,」奴才就是奴才,讲到这儿,几乎难掩趾高气昂地鼻孔要朝天了。「请您体谅,要是惹得圣上不快,咱们都遭殃啊。」想想她们长乐宫的奴才,从不知道伺候圣上的战战兢兢,难怪啊!李嬷嬷气得浑身发抖。   黎冰没理会那些奴才,但也未再往前一步,她只是定定看着太平宫敞开的大门,芳蕤芬菲的花圜里,掩在重重银藤花之後,乐音嫋绕,笑语飞扬的琉璃花房一角。   赌气那麽多年,有没有想过下场会是这样?你咽下最後一口气那时,他心里还是没有你。你缩着身子心痛得无法呼吸,他在你最恨的那个女人怀里安然入眠,多年以前你若知道今天,还会那麽傻吗?   她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琉璃花房刚盖好那年吧,有个难熬的雪夜,大雪提早到来。清晨,积雪几乎掩过门前台阶,母妃还因此染了风寒,她难过地在花园里,拿小花铲把厚厚的雪挖开,替来不及南迁而被冻死的小动物造个坟,免得牠们被铲雪的宫奴跟铲出来的雪和圜里那些冻坏的残枝一起处理掉。   那时她心里只是单纯地羡慕着,如果她也有一座花房,那些小动物和她最喜欢的铃花,就不用怕挨不过雪季了。   去太平宫玩耍吧,那儿有花房,来不及南迁时才不会冻着。夏秋之际,她总是对着飞到园内来的鸟儿这麽说。   为什麽这一刻,她突然鲜明地忆起那些冻僵而死的冰冷小身体,和母妃乾瘦无力的手,那些毫无生命的触感?她握紧了,抱紧了,也不能把自己的一点温暖给他们。   儿时她渴望有只宠物作伴,但母妃不准,她安慰自己,牠们自由自在也挺好,反正在她身边,冬天来了,牠们就遭殃了。   她渴望母妃对她温柔的那些时刻,尽管很少,却足以让她安慰自己,终究母妃仍是爱她的。   然而他们都走了,她双手捧着的是从来没得到过的渴望。   她在太平宫站得太久,宫奴们不敢议论主子,可气氛仍是诡异到了极点。天才亮,熙皇准备上朝了,一出宫门就撞见失神的长女,他有些意外,却见她一副疲惫落魄的模样——与身後起了个大清早,神清气爽地陪他用早膳、谈政事的小女儿,简直天差地别。那让他不由得拧起眉。   「你在这里做什麽?」他不算责问,只是连跪趴在地上的李嬷嬷都暗自咬牙。这哪里是父亲对女儿的语气?   黎冰像大梦初醒般看着她该喊父皇的这人。不管母妃怎麽说,她对熙皇已经渐渐没有任何亲情上的期待。小时候她会听母妃的话,以为「父皇」会疼爱她,但她从来没得到过,让她怎麽相信?   见黎冰不说话,只是瞪着他,熙皇有些不悦了。「你母妃怎麽教你的?」   这句话就像在黎冰脸上甩一巴掌。   这一刻以前,她有股可笑的冲动,想知道父皇会不会起码怜悯母妃走得孤孤单单,这句话却完全将她打醒了,好像一把冰刃,狠狠往她心窝里捅,粉碎她对这个男人任何多余又可笑的希冀,也把她全身残余的温度冻结。   你要努力,听话,让你父皇认可你。   过往那些力不从心与自怨自怜,转瞬变成对这个男人的憎恨。她原本狼狈且泫然欲泣的神情,骤然变得深恶痛绝,瞪着眼前的熙皇,像看着仇人那般。   「造反了?」熙皇一瞬间有些骇着了,不明所以的他更加莫名其妙,原本大好的一个早晨,被本来就不亲近的长女这麽没来由的跑来跟他作对似地,挡着他的路不说,还大逆不道地瞪着他。「你这是成什麽样?对长辈对父亲一点基本的礼仪和尊重都没有,你已经不是黄口小儿了,知不知道惭愧?」   李嬷嬷怕黎冰把事情闹大,她开始拚命地磕头,一把老骨头在石子地上一下一下竟是磕得无比响亮。「万岁爷饶命!圣上仁慈!公主昨夜受了风寒和惊吓有些神智不清,兰妃娘娘重病在身无法管束她,请圣上看在娘娘多年来抱病独自教养殿下的辛劳,饶恕殿下无意的顶撞!」   老奴这番话,倒是说得熙皇哑口无言,再看李嬷嬷额头都磕出血来了,熙皇虽然心里不舒服——简直就像无端被触楣头一样,可是也不得不这麽算了。   「还不快把你们殿下带回长乐宫!这次暂且不追究你们护主不力,让带病的殿下跑出寝殿,立刻传御医过来。」熙皇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般,「你们好自为之,大公主再出状况,长乐宫的宫奴全给朕进浣衣局!」   黎冰只能颤抖地压抑着,瞪着地上那摊血。李嬷嬷虽然咬紧了牙愤恨不平,却也松了口气,一班长乐宫的宫奴们全都忙不迭地跪下磕头谢恩。   慕容霜华淡淡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父皇走远,她才轻飘飘地道:「好啦,别磕了,再磕下去都要出人命了。父皇都走了,你们还不快去请御医?」她忍不住看向同父异母的胞姊,而慕容黎冰也因她的开口,看向她。   她们俩,也许从没有机会这样把对方看个仔细吧。   这就是她的皇姊,在她出世後就注定只能当第二的慕容黎冰。尽管狼狈而楚楚可怜,到底是皇室养出来的金枝玉叶,果然非寻常粉黛能比拟,哪怕蒙了尘,都让人心生不舍。但太平宫和长乐宫,一座炎帝城後宫的东西两宫主人,就像天上和地下两个死对头,熙皇没将兰妃打入冷宫,是母后阻止的,怕天下人说话罢了,比起古往今来那些真正得不到宠爱的女人,兰妃这些年依然是锦衣玉食,吃穿用度上完全比照贵妃该有的待遇,已经不错了。   不管是慕容霜华或慕容黎冰,从小到大她们就是被这麽教育和灌输的,太平宫和长乐宫水火不容,对方都不是好东西!所以慕容霜华多少觉得慕容黎冰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好似在指责她的不是,让她打心底无法喜欢这个皇姊。她做了什麽?她可什麽都没做!   这就是她的皇妹,父皇捧在手心里,全天下的美与善都属於她,全天下的美与善也都是她化身的慕容霜华。优雅的仪态,无瑕的妆容,仅仅一个眼神和姿态,就宣告着她才是天生的女皇,该令她自惭形秽。   她什麽都没做,但她的存在却将她完全否定!   一旦对你的敌人显露出怨毒的情绪,那麽你就是个彻底的输家。   尤其当慕容霜华无比闪耀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像个女皇那般包容众生地微笑看着她。然而她心里那些黑暗与痛苦,却是无比血淋淋的存在,她没有办法不痛恨慕容霜华。她美丽的眼睛果然是母妃给的,连怨毒地凝望着太平宫那母女俩时,都那麽相像。   而慕容霜华没有生气。   有两种人在面对旁人无端的怨恨时不会生气。   一种是圣人,一种叫作——目中无人。   慕容霜华只是浅浅一笑,「皇姊,你还是趁早回宫歇着吧,御医很快就到了,妹妹我就不打扰你了。」她转身,依然轻飘飘仙女似地走了。   黎冰知道自己难堪,但眼前她有更重要的事得费神,她不得不打起精神领着一干宫奴和李嬷嬷回长乐宫。   「殿下,我知道您难受,但为了保全娘娘最後的心愿,您还是要振作起来啊!」李嬷嬷在踏进长乐宫後对她说道。   黎冰看着李嬷嬷额上的鲜血流淌了半张脸,煞是吓人。以前她并没有多喜欢李嬷嬷,因为李嬷嬷不像奶娘总是护着她,李嬷嬷是愚忠的,尽管母妃在发怒时也不见得会对这个从小照顾她的老奴宽容几分,但母妃只信任李嬷嬷却是无庸置疑的。   「你先下去包紮吧。」黎冰道。   「御医就要到了,殿下可有打算?」   打算?连太医院恐怕也都是皇后的眼线。黎冰终於明白在这後宫,甚至是这整个大辰皇朝中,她没有任何盟友。母妃一直是孤立无援,一个人咬牙熬了这麽多年!   黎冰泛起雾气的美眸,那深处有什麽完全坏死了。曾经在高塔之上,怯懦却善良,握着风车,遥望高墙之外的世界,内心仍有许多温柔渴望的小女孩,彷佛就这麽孤零零地死去了、被遗忘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寒冰与剧毒的荆棘化身的魔女,盘据她生命的全部!   「任何人,」她不再哭了,永远也不。那一刻她一字一句轻声细语说话的口吻,她抬起眼邪气又勾人地看着人的模样,她优雅地缓步走向兰妃的寝殿,那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兰妃——不,兰妃终究仍是个期待爱情回头的傻女人,而黎冰什麽都不期待。那一身黑袍,俨然就是她的化身,她嗓音低柔,却像吐信的毒蛇,「也别想再践踏母妃的尊严,尤其是一个小小的御医。」她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讽笑地看向李嬷嬷,「终究我的命和御医的命还是有差别的。不是吗?」   第四章   王御医来到长乐宫,他已经许久没踏进长乐宫,一时间忍不住有些迟疑和却步。   现在是大白天,为何整座长乐宫依然鬼气森森?好像要确认自己的想法一般,他往外头的花园一看,可不是阳光明媚,春色正好?   「殿下正在等你。」突如其来,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温度的嗓音就这麽冒了出来。   王御医回过头,差点吓得口吐白沬。长乐宫的大宫女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素净着一张惨白的脸,不知什麽时候出现在他身边。   「你……」以前长乐宫有这麽阴森吗?王御医记得相较於太平宫,兰妃虽然一切待遇比照贵妃,可长乐宫确实和冷宫没两样——但现在根本像地宫吧?然而,王御医也清楚,所谓待遇比照贵妃,也只是不让兰妃显得太落魄,以免有人非议皇后善妒。太平宫请御医,除了左右院判外,还得带上四名御医随行,到了长乐宫就没那麽讲究。如果不是因为大公主仍是金枝玉叶,恐怕长乐宫只轮得到官阶更低,甚至没有官阶的小太医诊病,而不是由身为右院判的他来主治。   「殿下等您很久了。」宫女无视御医撞鬼似的反应,依然面无表情地道。原本还有满腹牢骚和疑惑的王御医,当下也不敢再多说什麽,提着药箧随宫女入内。   虽然分属大辰皇朝的东西两宫,可长乐宫的格局确实不比作为椒房的太平宫。二进院的格局,前後殿都是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太平宫和长乐宫都有一座琉璃塔,位在後殿,但太平宫的琉璃塔当然要高一些。几年前嫡公主十二岁生辰,熙皇还将太平宫的琉璃塔大肆整修,如今不只比长乐宫更高,也更金碧辉煌,老远就看到高高矗在那儿,好像怕人不知他心有多偏似的。   浮雕着蝙蝠万字团花纹的影壁之後,东西配殿的门廊前各一排老枫树,枝叶几乎遮天蔽日,王御医随着宫女一路穿过前院,只觉阴风阵阵。   作为长乐宫主人的兰妃住前殿,大公主住後殿,登上露台後方是前殿檐廊。王御医一进明间就觉得不太对劲,里头一盏灯也不点,大白天的殿内也是暗影幢幢,也不知是不是他太久没来,总感觉每样陈设都陈旧了几分,感觉不到一丝人气,宫女在他身後把门关上,那门轴转动时古怪尖锐的声响,吓得他心里打了个突,还差点跳了起来,幸好忍住。   「大公主玉体微恙,不能吹风。」宫女在他身後,依然声调死板地解释。   王御医也只能不作表示。   穿过梅兰竹菊四面黑檀木镂雕栏墙之後,就是平时他给兰妃娘娘悬丝诊脉的左次间,与兰妃卧房的左稍间隔着黑玛瑙龙凤翔云团屏风,向来在他看诊时屏风前还会挂上布帘,然而今天不只没瞧见布帘,屏风还给移开了,他一进次间就看见一身素衣躺在左稍间正中央,面容已经泛青的兰妃!   在王御医几乎吓破胆,就要喊出声的当儿,黎冰已经来到他身後。   「王御医。」她嗓音本就偏低柔,此刻更是压低了嗓门,鬼魅似地连步伐都没有声响。   要不是见过大风大浪,王御医此刻大概已吓到尿裤子了吧?他转身一见让两名提灯的宫女左右簇拥着,一身玄黑织银纹袒领袍服的慕容黎冰,脑袋再不清楚也还记得该跪地请安。   「公主殿下金安。」   左次间对外的门又合上了,王御医这下也忍不住瑟瑟发抖。皇后肯点头让他专门给长乐宫看诊,就是知他胆小,几次在太平宫里恫吓几句,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就全抖出来了。   「平身吧,我是让你来给母妃看病,不是让你来罚跪的。」   王御医心里凉飕飕地起身。大公主原本就像兰妃,这几年常出入太医院,气质也是越来越冷冽,但高岭梅花也是冷冽的,她再冷也还是个冰山美人。只不过今天这模样根本是让人不寒而栗!   大公主依然美艳,一身墨黑也是高贵出尘,犹比当年兰妃初进宫时更甚。所以王御医对心中的这股恐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黎冰下巴努了努兰妃的方向,王御医心中觉得不妥,但他也没别的退路,长乐宫的宫女全都一身黑衣,素着脸,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猛地一看还以为是女鬼哩!   王御医走进左稍间,方看清楚兰妃的模样,双目圆瞪,嘴唇发紫,眼角淌血——这根本……根本……他吓得跌坐在地上。   黎冰若无其事地从他身後闲步走来,沉冷低柔的嗓音不疾不徐说道:「两年前,母妃大病,多亏王御医急於向太平宫表示忠诚,皇后和父皇先後来探望我母妃……」   「不,大公主……」王御医话都说不清了。   黎冰没有因他的打岔而发怒,她走到兰妃遗体前,点了一盏灯,但对这殿内无边无际的黑暗却无济於事。   「母妃的病因此加剧,也不再信任太医院,这病就这麽折磨了母妃两年,托王御医的福。」黎冰持着灯慢步到王御医跟前,眼神淩厉,艳红的唇却噙着冷笑,居高临下地俯视跌跪在地上的王御医。「你害死了我母妃,太平宫打算给你什麽赏赐?」   「不,殿下,不是……」   「不是心虚的话,你怕什麽?」黎冰笑着问,眼底没有任何温度。   王御医颓然坐在地上,挫败地道:「殿下,奴才身不由己啊!」他怎麽知道只是透露兰妃娘娘的病情让皇后知道,会惹来这些风波?   「王御医,母妃的遗体需要立刻火化,我也不跟你迂回了,我不用你昧着良心做事,只要你宣布母妃的遗体不便见光,必须即刻入殓火化,我就不再为难你。」   「这……」宫内妃嫔薨逝,怎可能即刻火化?   「人都给你害死了,还不肯甘休?是不是明儿个就要让皇后和父皇一起过来看笑话?做真以为区区太医院判,本公主拿你莫可奈何?」   王御医苦着脸。「殿下,奴才相信,皇后娘娘不可能会想……」除了触楣头之外,还能怎麽说?「若是圣上……」他也不知道圣上会不会想来看兰妃最後一眼,毕竟兰妃和圣上也有夫妻之情,但圣上贵为天子,好像也没必要给自己触楣头……   但是王御医念头一转,再细想大公主的意思,也就明白了不就是不让皇后再想法子把圣上拉到长乐宫来看兰妃娘娘的落魄吗?替大公主办这件事其实也不难,而且也不算得罪太平宫。   「若是不让外人瞧见娘娘,亵渎娘娘遗容,奴才倒有个方法……」   是日,王御医宣布长乐宫兰妃娘娘薨逝,因遗体带有病煞,不便让外人插手入殓事宜。熙皇一听,虽然震惊,随即也想到黎冰清早时在太平宫外的举止,总算明白了原委。饶是他有心冷落兰妃这麽多年,当下也不免感到愧疚,更对自己不明所以却痛駡长女一顿感到自责,偏偏御医这一宣判,长乐宫暂时是任何人都不得越雷池一步。   不过数日,王御医被人发现猝死在太医院,是他杀或意外,最後也没能水落石出,因为熙皇一句给王御医的家人从优抚恤,案子算是压了下来,不了了之。   兰妃的薨逝只办了简单而传统的仪式。熙皇虽然未到长乐宫,但还是表现出他起码的愧疚,丰厚的抚恤礼在祭奠後便送到了长乐宫。黎冰冷笑地想着,这些年来,她和母妃所有的生辰加起来,恐怕都没得到这麽多赏赐。   而为大公主与嫡公主选婿一事,熙皇并没有就此搁置,只是原本打算先让长女出嫁,现在不得不缓一缓,终归也还没有适合的人选。   倒是嫡女的良配,也就是他大辰皇朝未来的辅政亲王,熙皇心里已经有了最佳人选。   「朕跟你提的,你觉得如何?」   熙皇千挑万选,却选中目前国力最弱的高阳国二王子,有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慕容霜华知道父皇这算盘才是打得精,这回她倒是一早就赴了宴。父皇选在离大内较近的内花园里,而不是专门招待各国「使节」的御花园,她知道父皇这次是认真的。   高阳王次子这几年住在天京,慕容霜华对他的风评时有所闻,也见过几次面。是个好人选,她不反对,於是暗暗观察着。   「只要你贵为大辰皇朝辅政亲王,要派多少技师、工匠与高阳交流,都不是问题,霜华也会全力支援你。治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有大辰的国力当後盾,你可是如虎添翼,绝对比当前的你能做的事更多。」   凤旋虽然一开始感到有些诧异,他早就听闻最近各国王子和世子纷纷到大辰来提亲,但他并不在那些提亲的人当中。虽然不愿这麽想,但高阳的国力并不强盛,他的国家有良好的条件,但却被水患折腾了数百年,纵使这几年有些地区因为疏导有方而得到改善,但最终的解决之道,仍是拥有一套完善的水利系统。总之在这样的前提下,他认为自己应该是高攀不上帝国的公主,更何况他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想法。   「凤爱卿啊,」熙皇拍拍他的肩膀,端起了长辈的架子。「你在朕的爱将手底下替大辰效力也不少年了,朕喊你一声爱卿也不为过。」   「陛下抬爱了。」   「朕知道你很想回高阳,但以目前的情况,就算你哥哥继承王位,他也不可能让你回去——别说我多嘴管你们的家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是帝王将相也不例外。」   「臣不敢。臣明白陛下的苦心。」   「哦?」熙皇点点头。「凤旋,你是个聪明人,有能力,有才气,但你最在乎最关爱的人却成了你付出能力与发展长才的阻碍。朕也坦白跟你说,因为大辰不需要另一头老虎来当亲家,高阳又邻近大辰,目前国力虽不强盛,但缺的只是个机会,总有一天高阳会强盛起来,在那之前高阳与大辰势必得用更强的联系来维护两国邦交,高阳和大辰都有对方需要的东西,和平共处绝对比势不两立、争个你死我活更好——我们两国周遭毕竟围了不少老虎。」後头这一句,熙皇压低了嗓音,眨着眼戏谵地道。   事实上,以当前的政治立场来说,大辰不愿高阳倒下,因为大辰土地虽广阔,但有一半以上雪季长达半年或更久。一直到今日,高阳仍是大辰主要粮食作物的提供者——大辰有丰富的林矿等天然资源做对等交换,而大辰也愿意庇佑高阳不受其周遭列强侵犯。   若未来高阳强盛了,对大辰当然也未必有利,因为高阳不再那麽需要大辰的庇护,除非大辰拿得出更多的优势来拉拢这个盟友,但那也是未来的皇帝该烦恼的事。   数百年前的大辰皇帝,为何不并吞高阳以永久解决粮食问题?不只因为当时大辰未必能解决高阳的水患,强取豪夺无益,也因为两国周遭的野心分子正在壮大,战争只会使得邻国渔翁得利,毁掉当时与大辰友好的高阳,对大辰没有半分好处。   国与国之间的问题,原本就是此一时,彼一时;过去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永远会接着出现,当朝的执政者必须凭靠智慧来解决。熙皇相信数百年前的大辰皇帝就是这麽想的。   世人都相信,只有将所有的敌人连根拔起,才能确保自身长治久安,但天和地,亘古以来都在告诉人们关於生存真正的智慧在树林里,如果一棵大树吸尽大地所有生气只为保存自己,那麽当最後这片土地只剩这棵大树时,它必定很快地枯亡;在湖泊里,吃掉所有异己的大鱼也是一样。只有在当权者必须时时刻刻费心保持优势,让自己的国家拥有与他国制衡的能力,他的国家才不至於走向颟预腐败之路。   妄想一统天下的人,其实是愚昧而自大的,他妄想以凡人短暂的一生,图谋千秋万代的霸业,却不知後代子孙也只能靠他们自己,帝国没有了敌人,更可能从根本腐败。   大辰和高阳,依靠对方牵制周遭国家,自然远比干戈相向来得有利,而对其他国家也是一样——互相依靠,互相牵制,才能永不懈怠轻忽。这就是百年前大辰皇帝所留下,要後代继承者做到的课题。   而此时此刻熙皇想的是:在高阳强盛起来之前,大辰势必得与高阳有更深的羁绊。他能尽力的就是这些,剩下的便让後代去烦恼吧。   「你对你的兄长来说是个威胁,但只要你成为大辰女皇的夫婿,大辰皇朝的辅政亲王,这个威胁还能成立吗?当他不需要顾忌你与他争王位,又何必拒绝你回去?」高阳不像大辰,他们只承认男性继承人,高阳王储到现在只有三个女儿,就算立刻生下小太子,等到小太子懂事能够管理国家也还要十几年,这其间,若高阳王储解不开心结,就得日日担心弟弟回国与他争王位。   十几年,一个国家的进步与希望,经得起这麽消耗吗?尤其,在海的另一头,雾隐国可是越来越强盛。   「不是说闲话家常吗?你们的脸色可真严肃。」慕容霜华来到两人中间,一身雪白华袍,随常云髻只馆着水晶簪,手中捧着盛装了各色鲜艳硕大美果的水晶盘,笑容更胜三月春风——聪明却懂得藏锋,也必定宜家宜室,这不正是男人们的期待?   「高阳来的,你大概很久没嚐过了吧?」她对着凤旋轻声道。   熙皇笑了起来。他的掌上明珠不只冰雪聪明,而且温柔体贴,他相信凤旋知道该怎麽选择。   慕容霜华知道凤旋迟早会答应,这是他实现所有抱负、抚平所有遗憾的好机会。而且,其实她不讨厌他,她用银叉叉起水果,依然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有这样的男子当夫婿,大多数女子都会欣然接受的。   最後,凤旋提出在这次扫荡边境建下战功,如此他的竞争者才能信虽然他原本不想跟他们竞争——而且大辰的文武百官也会更乐意接受一个有战功的亲王。   这其实是凤旋拖延的藉口,他还是需要再想一想。花园里三位主角心里都很清楚,但这个藉口起码是漂亮的,熙皇不满意但勉强接受,至於慕容霜华?她耸耸肩。她本来就不急啊!   夏季,天京总算迎来日暖花开时,整个帝国的活力也彷佛从冰封之中释放,人们勤於工作,也勤於玩乐。熙皇邀请了仍在天京逗留的各国使节与贵族,於夏至当日在御花园举办酒宴。   御花圜里,每一个宾客的坐席都架了金色纱帐,铺了紫底织金厚地毯和大红蒲团与引枕,琉璃碗和水晶杯里装的是大辰盛产的肉类与美酒,也有来自异国、驰名天下的名产,多是各国进献的贡品。   早在今日以前,那些贵族与各国使节就对这次的酒宴有诸多讨论,很多人相信收到邀请就是对自己身分的肯定,不只特别自豪,在酒宴开始後也把握各种机会和其他来宾交流应酬。   以熙皇为首的主位,左手边是皇后,右手边是两个公主的席次,虽然大公主迟迟未现身,但无妨,较靠近熙皇的是嫡公主慕容霜华的位置,光是远远看着一身雪白华袍,白玉发篦上垂到发鬓间的水晶珠串与宝钻流苏如天星与露珠般把她的脸烘托得像芙蓉花娇美,她的光芒是天地间最光彩夺目的晨暾,当她冲着那些向她投以爱慕视线的男子们微笑,谁还能关心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物?   而主位之下,被安排在熙皇左手边第一席次,席宴间被熙皇频频「关爱」问候的凤旋,很快就成为酒宴中另一个焦点。所有人都暗暗在猜,凤旋何德何能得此厚爱?想当然耳,熙皇有意招高阳二王子当驸马的臆测,便像暗潮般在酒宴中无形地流窜了起来,有人更加紧巴结凤旋,也有人老大不服气。   「圣上真有眼光,我表哥可不像那些虚有其表,只知卖弄和摆架子的王子和世子,也不像有些人,虽说是武艺高超,智谋过人,性格却孤僻又酷爱刁难人。他连个性都好,谁嫁给他都是上辈子烧了好香!」霍磊的席次在凤旋之後。平时虽然讨厌表哥唠叨,可是一起在父亲手下的这些年,他也很明白表哥仍是照顾他的,也因此霍青云去年把这个不肖子和侄子分别调开到不同营里,免得这不肖子又想事事赖着表哥,不知长进。   霍磊一边向围在他身边的那一票酒肉朋友——当然也都是大辰的贵族子弟们吹嘘,一边也是故意说给那个「武艺高超,智谋过人,性格却孤僻又酷爱刁难人」的某人听。被送到骠骑大将军旗下磨练的高官贵族子弟不少,除了凤旋以外,还有宰相之子蓝非。凤旋、霍磊和蓝非,算是同梯进到军营里的,这三个人有背景、有能力,仪表堂堂,当时可说各领风骚,但霍磊至今仍然只是个哨官——放眼大辰的军营里,肯定没有一个世家子弟的位阶比他更低!要不是为了跟父亲赌一口气,他早就离开军队了!   不管霍磊自己服不服气,长不长进,霍青云对儿子特别严厉倒也是真。今天他坐在这里,还是因为他是将军之子,是凤旋的表弟。而凤旋早已当上游骑将军,蓝非更是升上了参将,在这之前还曾经是霍磊的长官,霍磊对他早有成见,这些年两人少不了诸多较劲与争执——当然这是霍磊单方面的想法,对蓝非来说,他只是依照军法行事。   而蓝非确实是有本领的,他的性格得罪不少人,但他的能力却能服人,否则跟蓝非一向水火不容的霍磊,怎麽可能会用「武艺高超,智谋过人,性格却孤僻又酷爱刁难人」来形容这讨厌的家伙呢?   让霍磊更不平的是,凤旋和蓝非一起在军中这几年倒是成了莫逆之交。蓝非向来只把强者当人看,凤旋性格又宽厚仁慈——所以只有他受得了蓝非!霍磊唯一在才能上赢过蓝非的,恐怕就是他朋友多,一呼百诺,而蓝非真正的知交就只有凤旋而已。   蓝非的座位在凤旋隔壁,霍磊又是一阵腹诽连连。心里直道:孤僻鬼,除了表哥之外,想必没人想跟他同桌!   「霍爷,吃醋了?」见他恶狠狠地将视线投向前方的蓝非,深知霍磊、凤旋和蓝非之间「三角关系」的死党忍不住取笑道。   「羡慕嫉妒恨呐!」另一个好友凉凉地调侃。   「去你的!」   「真羡慕凤将军,身边好像尽是贵人呐,先是有个骠骑将军姑丈,现在又有个未来宰辅当兄弟。你们知道圣上其实也有意栽培蓝参将接他父亲的位置吗?因为蓝参将和殿下同年,从小经常出入皇宫,说不定圣上会看中凤旋,蓝参将帮了点忙啊。凤旋不只能够娶得皇储,还与未来这个国家权力第二高的人称兄道弟,看样子将来最吃香的人就是他,啧……」有人这麽道。   霍磊听出那口气里的酸味,性格直来直往的他立刻拍桌回呛道:「那是他的本事,有骠骑将军姑丈怎麽了?你看过我爹徇私了吗?」   「嗳,霍爷,他开玩笑的!」一名友人连忙打圆场,「啊,殿下往这里看了!霍爷,形象!形象!」   「怕什麽?」霍磊挥了挥手,看向左前方,慕容霜华果然正注视他们所在的方向。时已向晚,夏季的白昼较长,垂在她长发上的水晶与宝钻折射出夕阳余晖,像璀璨明星,然而那些终究是为了陪衬她脸上优雅的微笑而存在。「殿下要看也是看我表哥,你兴奋什麽?唼!」   坐在前方的凤旋也注意到慕容霜华的注视,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慕容霜华笑得更甜了,转头和随侍的宫女说悄悄话,凤旋这才收回视线,发现身旁的好友那张俊美脸庞上,又出现微妙的、只有熟识的人才看得出来的不悦。蓝非的性格一向让人难以亲近,这下子看起来又更苍白更阴沉了。   「怎麽了?」凤旋记得他刚才明明心情还挺不错的。   「没事。」蓝非似乎想眼不见为净那般地盯着前方。   他不说,就表示他最好别问。凤旋向来也很随和,便由他了。   酒宴持续着,慕容霜华的视线也频频飘向他们的方向,众人於是都以为这桩只差没用言语和文字公开的婚事,看来是公主殿下对高阳王子情有独锺,当下反而恍然大悟。   是啊,高阳国虽然不比西武或雾隐,可是高阳王子比起那些或放浪或高傲的王子们,却更显得英英玉立,气宇轩昂。那些王子们每在天京作客,总少不了负面的风言风语,像西武王子财大气粗,雾隐王子目中无人,扶澜王子根本是个大老粗之类的,反观高阳王子,不只在军中获得袍泽们一致的信任与爱护,来到大辰数年,他也结交了许多朋友。这样仙资玉质的人,若不是传言熙皇有意招为驸马,天京可是不少名媛淑女偷偷爱慕着他呢!公主殿下会倾心相对也就不难理解了。   而凤旋这厢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向大辰最知名的水利工程师——前工部尚书,同时也是熙皇的太傅,如今虽然退下尚书之位,但被熙皇慰留在天京,加封弼国公的老爵爷——热切地请教问题。老爵爷早就如闲云野鹤,才不理会政治风向怎麽吹,本来被凤旋缠得有点烦,但见这年轻人好学又诚恳,他也只能好气又好笑地一一为他解惑。   至於坐在凤旋隔壁的蓝非,依然是那张满肚子不爽快的臭脸,苍白着一张俊颜,瞪着前方不知名的某个点喝他的酒,也不搭理别人。   慕容霜华依然看着他俩的方向,到最後甚至支起颊,脸上的微笑早就成了一种习惯,却是默默地深思着。   凤旋怎麽……跟那家伙很熟吗?她食指轻轻点着桌面,探究的眼光在某两人之间飘来飘去。   最後的日头隐去,御花园里的琉璃宫灯与天上繁星一同点亮天上与人间,酒宴虽然从酉时开始,但前半个时辰是让宾客们应酬寒暄,只上薄酒与水果,後半个时辰才开始提供美酒佳肴与宫廷表演。在表演开始之前,熙皇通常会利用此时众人期待的情绪,先宣布一些重要的事如果有的话。但有时仅是单纯地宴请群臣,那就只说些嘉勉的话语。   就在熙皇思考着是否该先下手为强,在文武百官面前宣布霜华与凤旋的婚事时,意料之外的人,却像风暴一般降临。   夜後的斗篷一挥,天边最後一抹属於太阳的余光,灰飞烟灭。   宫奴唱着那姗姗来迟者光鲜亮丽地示人的头衔,宛如平地一声雷,众人无不带点惊诧地看向那黑色的、魔性的、惑人的倩影。   每一双眼睛都看着她,男人惊艳,女人嫉妒,她知道。   世人不禁赞叹,到底是大辰地灵人杰,得天眷佑,或者因为终归是皇室娇养的花蕊,无论温柔可人或冷若冰霜,都是天仙般灵逸之姿。如果慕容霜华是朝暾下绽放的白芙蓉,那麽慕容黎冰就是开在异梦之中孤芳自赏的黑莲花。   黎冰的优雅与霜华不同,冰冷带剌,偏又让人着迷,流露着一股拒绝红尘欺扰,天下人若负我,我必负尽天下人的自私。那说穿了是父亲的漠视与母亲的痛苦所灌溉而来。   她只簪上月季银步摇,玄黑的袒领袍服衣摆,随着轻巧又不疾不徐的步伐在晚风中飘逸。宫灯与月光照映出衣袍上翟鸟与玫瑰的明暗织纹,银灰束腰,月白花看带在裙间垂下银流苏,一条缠枝蔷薇镶白钻银项链悬挂在袒露出的半片饱满雪白乳峰上,让男人们的视线都不知该往哪儿摆了。   熙皇有一瞬间恍惚着,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年的兰妃。然後他回过神来,才惊觉黎冰长得真的很像她母亲。   兰妃後来的样子,他已经记不得了。反倒是看着黎冰,他开始想起当年那美艳的女子,大辰第一美人,嫁给他时的模样——那般美艳的女子,却如同每个期待爱情的少女一般,也有娇憨痴儍的一面。她是他的嫡妃,却没能成为他的皇后,因为她从来就非他所爱,但她却凭着阙家如日中天的权势强嫁给他。   阙家自恃大辰最古老的权贵,也是当时朝中保守分子的领袖,处处与甫登基不久的熙皇作对,而他每每因为阙氏一族那些让他难以忍受的守旧思想,在御书房里大发雷霆,他甚至相信阙家根本是大辰的毒瘤!   熙皇向来最痛恨受到胁迫,他拔除所有外戚的权势後,便再也不愿对兰妃假以辞色。如今阙氏一族全部被派到边疆,或者替他守着一个可有可无的卑微职务……   但,也许他曾经是爱过她的?她刚生下黎冰那时,皇后也还未嫁给他。他一方面厌恶阙家的嘴脸,一方面努力让自己对她公平一些。但出身自边境一个小领主之女的皇后,却让他不愿意再忍受阙家的气!   那时候,皇后是爽朗而体贴的,他爱那样的她。纯粹而不受政治权力干扰的爱情让他很快就不再勉强自己与兰妃磨合那些不愉快。   皇后的家族是聪明的,他们把女儿嫁给皇帝,却远离朝政,在边境过他们土皇帝般逍遥的日子。相比之下阙家实在太愚蠢。   兰妃走了,他有些感伤,更多的是愧疚,但依然是顾忌着皇后的。多年来与他有夫妻之情的毕竟是皇后。   他爱过兰妃吗?当下,熙皇确实迷惘了。也许他一直是对她不公的……如果不是她的家人,他也许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她……   会吗?永远无解的「也许」,总是格外让人难以释怀。   黎冰维持着她如入无人之境却悠闲的脚步,不动声色,却没忽略熙皇闪烁的眼神与皇后骤变的脸色,心里总算有一丝痛快。她当然是故意的。   对於那个美丽的「情敌」,哪怕兰妃早已是输家,这麽多年来也始终是皇后心里的一根刺——爱情里,她原来心胸狭小得连一粒砂都容不下。   直到黎冰来到熙皇面前,虚应故事地向他请安,熙皇才从震惊与回忆中警醒,再看清她的穿着,不悦之情溢於言表。「你就非得在这样的日子穿着一身黑吗?」黑色,是大辰的国丧之色。   黎冰有些无辜,楚楚可怜地回道:「父皇难道忘了?冰儿正在服母丧。」熙皇哑口无言,皇后原想提醒:那麽大公主可以不用出席。但这话对丧母的黎冰来说似乎太刻薄了,恐怕更会让人以为她连庶出的公主都容不下。   熙皇没好气地让长女入座,黎冰敛去眼里的冷笑,回身时毫不费力地带走这酒宴上所有男人的视线。   老实说,若非大辰国力雄厚,谁想娶一个高高在上的未来女皇,人前人後岂不是只有低头当小相公的份?相比之下,天姿国色的大公主还能带回家当花瓶,简直是所有男人们的梦想。   之後的酒宴,慕容霜华不再是众人焦点,那些献殷勤的王子与世子,献诗的,献礼的,全都冲着黎冰而来。熙皇有些头疼,皇后面带微笑,桌下的玉手却狠狠掐痛了掌心,而慕容霜华依然百般无聊地观察某两个人,频频要随侍的宫女去替她打探关於这两人的事,然後默默陷入沉思。   黎冰对於自己这小小的报复并没得意太久,她很快就听到酒宴上那些已经不需要遮掩的「耳语」,许多人已经毫不避讳地高谈阔论,她不想听都难。   「原来被安排坐在皇后左手边那位高阳的凤旋王子,就是圣上属意的亲王人选啊!」   凤旋的名字让黎冰如遭雷殛。她惨白着脸搜寻那些男人的面孔,他们每一个都在看她,但她无心学慕容霜华虚伪的那一套,面无表情地掩饰心慌意乱。   直到她终於找到那张她偷偷想念的脸孔。虽然他是少数不看她的男人,但她还是认出了他,当年的青年已经成长为男人,而当年怯懦的少女……   那个约定算什麽?那些想念算什麽?也许连情爱都算不上,却是她这些年来唯一的安慰,那支风车,她小心翼翼、无比宝爱的珍藏着。当年那个还有着美梦与善良的少女,总是握紧了风车,尽管孤独无助,关於风车的回亿,却能让她挂着泪珠,在哭累的时候偷偷做一会儿美梦。   那位高阳的凤旋王子,就是圣上属意的亲王人选啊……   她从没想过要得到,哪怕只能放在心里怀念一辈子。但为什麽,老天爷总是这麽不公平?   黎冰失魂落魄地回到长乐宫,一夜无眠,只是看着风车发呆。嬷嬷也不敢多嘴问些什麽。   她这才发现,她连怎麽哭都不记得了,这算好事吗?黎冰冷笑,但这回面具却好似裂了一角,那抹她这些年来越来越常挂在脸上的冷笑,竟出现一丝消失多年的脆弱。   她在酒宴上做的事,很快惹来皇后的关注,让那女人驾临长乐宫——自然是在熙皇为政务忙得分身乏术时。   「大公主这麽孝顺,让你嫁到异地去,岂不是分散你们母女俩,未免太残忍。不如本宫向皇上建议,让大公主出家为尼,替你母亲和大辰祈福吧。」黎冰看着眼前这个费尽心思保持青春年华,优雅慈爱的微笑总是表演得毫无破绽的女人,尽力不让自己显露出真正的情绪。   这女人是在警告她,她所以为她能拥有的胜利与优势……身为大公主对大辰仅剩的价值——其实一点都不存在,她随时能摧毁它,是吗?   「冰儿谢过皇后娘娘的慈爱,但冰儿仍是想为大辰尽一份心力。冰儿相信父皇不会让霜华妹妹在未来登基後,少了一份助力。」她平静地回道。   「我的霜华,不见得需要你这份助力——天知道那是助力还是阻力呢?」皇后笑着欺近她。「安分点吧。其实嫁人不见得好,大辰皇朝也许不以三从四德要求女人,但一个名声败坏的女人,或者是一个有不可告人病症的女人,仍然是为夫家所忌讳的,要是到时有些不好听的流言传出去,让你父皇不得不随便把你嫁了,看是嫁给贩夫走卒或乞丐,无论是对你,或你死去的母亲,都不好受的,不是吗?」   慕容黎冰瞪着皇后,这女人春风似的软语轻易就激起她的滔天怒焰,也把她所有的自信与斗志粉碎殆尽,她却只能咬紧牙压抑着。「冰儿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知道警告奏效,嫌恶又不无轻蔑地环视一眼这鬼气森森的长乐宫,得意洋洋地走了。   跪地恭送皇后离去的黎冰全身颤抖,握拳的手关节泛白。   「殿下……」李嬷嬷有些忧心地看着黎冰。长乐宫上下都知道,她们如今仅剩的一点尊严,全都系在黎冰的婚姻上了。   那双曾经也镶在兰妃脸上,盈满怨愤与委屈泪水的美眸,在抬起时骤然变得冰冷无情,以及……恨。   她不想恨,老天非要逼她恨。   既然谁都对她不公平,那她就只有自己去抢!   去抢她想要的一切!慕容霜华的一切!      第五章   「殿下,您千万记得,在离开风云城之前若未找到鹰军,请您回头吧!风云城以东就是扶澜、永济和大辰的三不管地带,贸然前进太危险了。」李嬷嬷忧心忡忡的话语言犹在耳,但鹰军竟然比她所探问到的更早离开风云城,黎冰实在不甘心。   李嬷嬷让一个叫阿贝的女孩跟着她。阿贝是李嬷嬷的絰女,也是收养的义女。像李嬷嬷这样的宫女,总得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有些宫女会领养亲戚养不起的孩子,寄望将来老了,宫里不再需要她们时,可以有个依靠。阿贝就是这样来的。阿贝的父母原来是跑江湖卖艺的,阿贝又够机伶,李嬷嬷原本想训练阿贝进宫,可阿贝从小像野猴子似的,进了宫难保不会闯祸,李嬷嬷只好托人给阿贝在天京找份工作,後来阿贝就女扮男装,跟在天京府衙的仵作身边当学徒。   一路上阿贝说了很多很多,黎冰虽然表现出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模样,但终究她骨子里仍是那个对墙外的世界无比向往的少女,虽然冷着一张脸,可也始终没开口阻止阿贝不断地说着那些她从小经历过的、在黎冰听来多麽不可思议的事,例如她为什麽崇拜天京府衙的余仵作,所以从小就立志当他徒弟。   偶尔她装作没兴趣,自顾自看着马车的窗外,可嘴角仍是禁不住往上勾,这时阿贝就说得更起劲了。黎冰忍不住有点佩服这样的阿贝。   「小姐,我们回头吧。」阿贝没忘记义母的叮咛,见黎冰瞪着城门外,看起来就是恨不得插翅飞去寻找大辰派到边境扫荡三不管地带的鹰军,心里直叫糟。人家金枝玉叶若真的不听劝要硬闯,她这个野丫头难道有法子阻拦?   但黎冰没有硬闯,她终於开口对阿贝说话了,让阿贝受宠若惊。   阿贝完全没想到她会被黎冰说服。两人互换了衣裳,黎冰蒙起头脸扮作佣仆,阿贝扮作主子。黎冰只告诉阿贝:若是她此行失败,李嬷嬷会身无分文地被赶出炎帝城……   黎冰当然是骗她的。她要来找凤旋,李嬷嬷也不赞成。接近凤旋并不会改变长乐宫在面对太平宫时处於挨打位置的窘境,任何一个能够继承王位的王子都比凤旋的条件好。然而不管是否因为当年的回忆在驱策着她,黎冰坚持要将   风旋从慕容霜华身边抢走,作为她对太平宫那对母女报复的第一步——她是这麽对李嬷嬷强调的,李嬷嬷实在拗不过她,兰妃又不在了,她一个奴才,除了顺着公主殿下的意思以外,又能如何?   黎冰甚至连这一路的颠簸与刻苦都忍了下来。也许真正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慕容霜华轻易便能得到她这些年来唯一的一点安慰,那更让她非要将凤旋抢到手不可!   虽然阿贝拍胸脯保证会照顾义母,毕竟以前她在爹妈身边只能跟兄弟姊妹们抢吃剩的食物,常常饿得前胸贴後背,是义母接她到天京,让她从此衣食无虞,可是她当学徒的薪饷根本只够她饿不死而已,义母老了,老了就病痛多,身无分文被赶出来,那是多悲惨的事?阿贝只有答应黎冰的要求。   阿贝和黎冰,原本顺着马蹄的去向一路寻找。黎冰虽然会骑马,可母妃病後她便不再练习了,加上连日急行军般地赶路,向来养尊处优的她此刻全靠意志力在撑着。骑术、射箭和马球,是宫廷里皇子皇女与贵族子弟必学的项目,儿时有段日子她天天苦练,只为了父皇面前好好表现——她苦笑着想,恐怕一开始,她那些心思就注定都是枉然。   她们追到城外十里处,已是一片蛮荒,草木扶疏掩没大地,哪里能寻得马蹄痕迹?   就在黎冰绝望之际,前面白桦林的方向传来杂遝的马蹄声,她还来不及欣喜,便发现马蹄声并非大辰的军队。阿贝脸色发白,知道她们显然遇到最糟的情况,那是专门在国境边缘打劫来往商旅的土匪!出了国境,若有治安问题,两国之间大多习惯踢皮球,也因此土匪越来越倡狂。   阿贝首先想到的是黎冰的容貌,被土匪发现绝不会有好下场。虽然她替黎冰做了简单的易容,但恐怕不容易瞒过土匪,於是她立刻抽了黎冰的马一鞭。   「快跑,跑回风云城!」   怎知马儿受了惊吓,反倒往土匪群里冲,阿贝真想一掌劈了自己,只好策马追上黎冰。   「小……」不对,阿贝住了口,灵机一动,大喊道:「欠了老子那麽多钱还想跑?给我回来!」   黎冰原本也已慌乱了,但听到阿贝的喊话,似乎意会了什麽,她冷静下来安抚着马儿,让牠掉转方向。   黎冰的马儿跑进了另一边的白桦林,但土匪们也追了上来,显然阿贝的喊话没多大作用——再穷的人进了他们的地盘,都得缴保护费!   黎冰尽可能躲开那群来者不善的家伙,而阿贝则不停地喊话:「你就算穷到要当裤子也得把钱还来!当老子是做善事的吗?」   她知道阿贝想引开土匪,再怎麽说追一个穷鬼也不划算,可土匪们显然没那麽容易上当,他们围住阿贝後,仍有不少人追着黎冰。   该怎麽办?黎冰身上带了烟火,是阿贝给她的,要是两人走散了,她才好藉着烟火的方向找到她,但此时阿贝自己都插翅难飞。   正惶恐时,她却在白桦林内的泥地上发现马蹄与步行的痕迹。阿贝跟她说过简单的辨别足迹新旧的方法,这些看来仍是新的。虽然不知道是否属於大辰的军队,但可以肯定的是——有步行的足迹,就应该不是那群土匪。   她循着足迹策马奔驰,一边腾出手寻找包袱里的烟火和火摺子,结果包袱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全都滚落地面,幸好她抓住了火摺子和烟火,匆匆点燃。   那群土匪发现滚落的包袱里竟然有银票,而且好大一叠!有人下马抢了起来,也有人继续追逐黎冰,他们相信自己逮到了肥羊。   树林里的日光忽明忽暗,黎冰早就迷失了方向,只能不停地跑,却不料林地崎岖湿滑,马儿不小心踩着了布满青苔的陷坑,把黎冰摔下山坡。那马儿在陷坑里嘶鸣不已,引来了土匪,黎冰只能忍耐着疼痛,滚进蛛网密布又潮湿的树洞里躲藏。   另一个方向又传来马蹄声,黎冰不知道来的是敌是友,她的脑袋已经一片空白,甚至感觉不到害怕。她摸索着怀里,幸好匕首仍在,她抽出白晃晃的刀刃时,几乎有点想笑。   不知为什麽,这结局比起就这麽怀恨老死在宫里,反而让她舒坦一点。   林内打斗的声响让她迟疑了。她将刀刃反转,屏气凝神地听着,竟听到阿贝大喊救命!黎冰握紧匕首,生怕阿贝遭遇不测,她冲出树洞的同时,却差点撞上在林地间搜索的男人,万分惊骇地将匕首指向来人。   「别怕!我是大辰的军人,不是土匪。」那步兵模样的男人没有因此将武器对准她。鹰军是霍青云交给凤旋和蓝非训练的精兵,目的在整肃大辰边境,不只训练有素,纪律更是森严,凤旋不准鹰军弟兄们对老百姓以武力恫吓,尤其鹰军必须游走於大辰与邻国边境,这一点更需要强调,由此时的情况看来,他们果然严格遵守。   黎冰一听是大辰的军队,立即放下心来,腿差点软了。她拉开斗篷兜帽,那名士兵顿时睁大眼,没想到自己救了个大美人。   「请救救我……和我的……朋友。」   鹰军的右翼部队轻易制服了土匪,队长不知该拿黎冰和阿贝如何,黎冰出示宫中权杖,坚持要见鹰军首领,队长只好护送她们前往凤旋所在的营地。   凤旋一走出营帐,就看见右翼队长身後的黎冰。虽然那日在酒宴上他只看过黎冰一眼,但她的容貌毕竟教人难忘,他立刻命所有人回到岗位上,请黎冰进他营帐中说话。   「殿下为何在此?」凤旋交代心腹守在营帐外,他认为大公主出现在此地一事,仍是保密为上。   黎冰站在主帅营帐中央,挺直了背脊,尽管身上狼狈而落魄,她的仪态与眼神却能一下子便让人明白她绝非出身寒微。她做了三个深呼吸,相信自己穿起了盔甲,在转身面对凤旋之後,热气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窜上脸颊。   在见到凤旋以前,她所想的只是如何抢走属於慕容霜华的一切,对往日的怀念让她选择以凤旋为首要目标。她并不知道凤旋和熙皇做了什麽样的约定,也不知道那个约定其实是凤旋拒绝熙皇的缓兵之计,她只想抢夺!   如今来到凤旋面前,他的眼神,他的模样,轻易地让她想起那个夜晚,黎冰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她仍然羞怯怕生,却情不自禁地对这名男子萌生期待与憧憬。   她相信她一定脸红得很明显。於是她慌了,才刚武装好的无形盔甲,在他宽容却坚定的目光下冰消瓦解。彷佛迷雾散去,开在诡梦中的黑莲花,原来只是一朵羞怯的小白莲。   「对不起,我……」黎冰感觉自己好糗,当下更加手足无措。   凤旋总会在一个人时想起当年那个怯懦的小雪。他也曾经试着在天京的士族千金身上寻找哪一个可能会是她。曾经有那麽一两个女孩让他感觉有点像小雪,但也只是有点。何况那些千金从来不曾表现出对那晚有印象的模样,就算有机会深谈两句,不是声音不对,就是差异立现,他也开始觉得在旁人身上寻找一个不确定的影子似乎有些可笑。然而此时的黎冰却让他心弦一动,但对象是帝国的大公主,由不得他胡思乱想。   为何黎冰能够突然戳中他软肋,凤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些年虽然待在军中的时间多,但也不是真的完全没机会和女人相处,难道是因为他终究也是个凡夫俗子,对美色难以抗拒?   「抱歉,我都忘了。」凤旋立刻挪来一张椅子,又倒了一杯水。「营地里诸多不便,还请殿下忍耐。」   「谢谢。」黎冰坐下时才发现腿有点抖,她累坏了。   「鹰军正在执行任务,如果殿下不介意,末将希望在殿下休息过後即刻派人护送殿下回炎帝城。」   黎冰急得站起来与他对视,「我有私事要请凤将军帮忙。」   「什麽事?」凤旋下意识地往後退,避开与她太亲密的接触……不,他们其实也隔了三五步的距离,但就因为「仅仅是如此」,他却还是有一丝心绪浮动,失了平日的冷静自持。   黎冰并未察觉他的古怪,只是不自觉地绞着小手。母妃向来最痛恨她这些小动作,然而离开了长乐宫,那些如影随形、宛若鬼魅缠身的约束力似乎也变淡了。「我的奶娘是永济国的人。」想不到她现在撒谎还会紧张啊?黎冰几乎想苦笑。   「殿下想寻找您的奶娘?」凤旋虽未往下说,但拧起的眉头已坦白说明了他觉得不妥。   「奶娘很早便过世,却没能回到家乡,我曾答应过她如果有机会,便把她的骨灰带着,埋在家乡的土地上也好。我知道这样很莽撞,但正是因为知道大辰的军队会前往永济,才想请求凤将军帮我这个忙。」   凤旋看了她好一会儿。其实,她的模样并不是让他心猿意马的主因。那日在酒宴上他早就看过她了。他似乎想证明这一点,看着她的丽颜良久,才缓缓开口:「好吧,这个忙末将还能出点力,殿下若信得过末将,请把您奶娘的骨灰交给我……」   黎冰竟没想到这着,愣了一下,有些强势地道:「我得亲自做这件事。」   所以,她的意思是……凤旋有点头疼了,但他到底是凤旋,仍然语气温和地道:「这次鹰军到永济国,有一些机要任务,恐怕不方便带着殿下同行。」   黎冰并未因此感到挫败,她早就知道事情没那麽容易。「我没有要随你们进入永济国,只要在国境边缘就可以了,在能够看得到永济国的地方。我只有这次机会,未来说不定再也不可能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她垂下眼,长睫沾了水气,有几分刻意的表演,也有几分真情流露。   凤旋第一个想法是:他是不是该找蓝非商量?但他几乎不用猜就知道好友会作什麽决定——没得商量,殿下该回哪去就回哪去!而且蓝非肯定不会顾忌对方的身分,强硬执行他的决策。   他与她,同样背负着皇室的枷锁,一个回不去,一个到不了,是不是有些同病相怜?想到这,还真让凤旋有些心软了。   想来霍青云让凤旋与蓝非搭档,倒是有些远见。蓝非丝毫不讲情面,凤旋偏偏太重情,两人根本是互相截长补短。   凤旋沉吟着。如果他答应下来,代表到时他连蓝非也得瞒住。要满住聪明绝顶的蓝参将,说简单不简单,说难倒也不是真的没法子。他们这一路一直是采取「人」字形的队形前进,防的是这三不管地带里的各路野心分子,他做前锋,蓝非领左翼,三方会以三色狼烟为讯号,要到约定的定点才会再次整合三路队伍。   「我这一路都是扮男装,你们不用伺候我,我也不想给你们惹麻烦,对我父皇不好交代。」   他真的不应该答应的!肯定是……他有些不对劲。   「只要出了一点状况,殿下就必须让我的部下护送您回炎帝城。」说出这句话时,凤旋想後悔也来不及了。   松了一口气的黎冰几乎要破涕为笑,那模样竟又让他想起小雪。   啊……他在想什麽?现在该烦恼的是:接下来他得负责掩护她的身分。他真是给自己揽了个好大的麻烦!   第一个大麻烦,是就寝。   公主是金枝玉叶,整个营里最好的床就是他的帐篷——其实也没好多少,他一向以和弟兄同甘共苦来约束自己,帐内也就多了张吊床而已。   所以吊床当然得让出来。   再来,如果接下来每一夜他都不回自己帐里睡,准会启人疑窦,大公主在此的消息当然半点也走漏不得;但如果要他和公主同睡一个帐内,尽管他已经做好打地铺的准备,也实在是不妥。   实在没法子,他只能怪自己,真是被鬼迷了心窍,竟然答应了她。   是夜,黎冰睡吊床,阿贝在她床下打地铺,凤旋在帐内的另一侧打地铺。「军队里一切从简,尤其在外头执行任务都比较克难,殿下可能不太习惯,希望您忍耐。」他说。   黎冰是有些讶异主帅帐内真的这麽简陋,但话说回来,嬷嬷早就警告过她,而且这一路从炎帝城到此也没有比较轻松,她还不是一天一天挨下来了?「不会,这样已经很好了。」不好也得忍。太平宫的嘴脸她都能忍了,这又有什麽不能忍?好像要赌气一般,她躺进吊床里,拿毛毯把自己蒙头盖住。   她没睡过吊床,当床身因为她的动作晃了一下,她紧张得动都不敢动,好半晌又觉得自己的惊慌有些可笑,红着脸拉下毛毯,看向凤旋的位置,见他似乎没察觉她可笑的举止,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调整一个较舒服的姿势。   接着她才想起这原来是凤旋的床,今天以前他就睡这上头……她的脸蛋一阵发烫,忍不住抓着毯子想将自己的脸遮起来。毯子的气味混合着泥土、乾草和马匹的气味,毕竟拔营时可能跟一堆东西塞在一起,还有隐隐约约的男性气息……她和凤旋盖了同一张毯子……啊!她怎麽开始胡思乱想了?   凤旋转头看见黎冰抓着他的毯子把自己包起来的模样,不知为何,脑门突然一热,连忙甩甩头,背过身去。   他在胡思乱想什麽?   吊床旁,连在义庄里也照睡不误的阿贝已经轻轻打起呼来了,黎冰从吊床缝隙看向帐篷另一侧同样也打地铺的凤旋,才想到自己占用他的床位。吊床虽然不太舒服,但乾草铺地更克难,她心里有些愧疚,纠结了好久,终於困难地开口:「对不起。   她已经许久不曾在人前放下身段。自母妃病後,她只要走出长乐宫,就会想起太医院怎麽把长乐宫的悲惨当成对太平宫投诚的礼物,整座炎帝城都是一样的!於是她强迫自己绝不向那些人示弱。   凤旋已经背对着她们主仆俩侧卧,淡然应道:「我已答应了殿下,殿下不必过意不去。」其实他心里有些疑惑,大公主会是小雪吗?但小雪并不像大公主,身上彷佛刻意包裹一层无形的冰和剌,他对自己没来由的联想感到可笑。   大概是因为以公主的身分来说,这麽常把对不起挂在嘴边,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谢谢你答应帮我。」但,凤旋不是「那些人」。黎冰侧躺在吊床上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过去和现在,他依然慷慨而温柔,她忍不住微笑。   「殿下客气了……」他想了想,继续道:「殿下的身分不宜公开,今天起如果有外人在,请让末将喊您『先生』吧。我已经对下面的人说过,您是要前往永济国的教书先生。」   「好。」   她这麽顺从的应对,又让凤旋想起小雪,他几乎要开口询问,可是话到了嘴边,偏又不知从何问起。   问她是不是小雪吗?这未免也太怪异。   「殿下早点睡吧。」他只好道。   「你也是。」   可惜,他几乎一夜无眠,也不知是後悔自找麻烦多一些,或是……想起小雪多一些?   而他身後的黎冰,几乎舍不得翻身,噙着好久好久以前就已消失的、温柔的微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终於敌不过疲惫与困倦,沉沉睡去。   关於女扮男装,阿贝可是驾轻就熟,毕竟她就是女扮男装才能混进衙门得到那份蝴口的工作,而她此行任务还包括必要时得替黎冰引开凤旋身边的人。跟官兵打交道,称兄道弟,她同样很有心得,因此才到营里第一天,凤旋身边几个守夜的兄弟,谁负责游骑将军帐里的杂役,她大概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们必须在天未亮时拔营,赶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紮营地,委实不轻松。幸好凤旋已经对外说过黎冰是要前往永济教授大辰文字的先生,为避免此去永济再遇上土匪袭击,凤旋好意收留「他」同行。有关尊师重道这点礼节,大辰人民还是讲究的,因此粗重的活都轮不到黎冰来做。   就这麽赶了两天路,没得梳洗,还得跟着吃粗粮,黎冰没开口抱怨地忍下来,让凤旋更加讶异。   她依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当然了,皇室娇养的花朵置身在荒山野岭,和一堆习惯於泥地里打滚的臭男人待在一起,尽管穿着一身布衣作男子打扮,仍像泥坑里的一颗珍珠。但黎冰从不提出任何要求,也不曾抱怨,她只是静静地、淡然地把自己打理好,努力不给凤旋制造麻烦。   第三天他们在河边紮营,弟兄们一个个干完紮营的活儿便跳到河里快活去了,凤旋也在黎冰眼里看见渴望——她依然面无表情,好像那已成为习惯,却又忍不住频频看向清澈的河水,最後才趁着那些男人上岸後,到水边小心翼翼地洗着手和脸,让凤旋心里有些不忍。   於是他吩咐人烧了几桶热水送进他帐内,让黎冰和阿贝都能简单地梳洗一下,而他自己则双手抱胸像尊门神似地矗在门口,好像盯着弟兄们操练似的,谁知道他们的凤老大是在站岗呢?   这夜难得开夥——鹰军算是已经离开三不管地带,再往前就是永济国——凤旋忍不住将自己碗里较丰盛的菜色分给黎冰一些,他想公主殿下这几天肯定吃得很勉强,宫里的食膳和行军时的伙食毕竟有天壤之别。   三个「知情人士」之中,就只阿贝感觉到有些尴尬。这几天她多方打听,看来游骑将军颇具威望,深受下属信赖,讲纪律也讲情面,但他对公主的体贴似乎掩饰得不够好,昨天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怀疑他们的凤老大和这位文弱貌美的教书先生……好上了啊!   阿贝听说,这几年军队平日都在天京接受训练,也不是没有接触姑娘的机会,例如霍大将军的外甥女就对这位高阳二王子挺有好感,只是凤旋一直都客气到了极点,给那些姑娘软钉子碰,到最後还有传言,凤旋会对那些姑娘这麽冷淡,是因为和另一个蓝参将是一对呢!   想不到军中也这麽多八卦。昨天才听到有人说:看来蓝参将遇上情敌了。原来竟是在讲大公主?话说回来,蓝参将是谁啊?   阿贝看着凤旋将碗里的菜先夹给大公主,然後自己才开动,一旁有人你瞄我、我瞄你,意在不言中。凤旋全然没意会到他的行为惹来了侧目,而黎冰忙着掩饰她的欣喜与脸红,更不可能有自觉,阿贝只好低头猛扒饭,装作什麽都不知道。   鹰军在执行任务时是不许喝酒的,怕误事,不过打打牌倒是可以。饭後阿贝照例拿着她的骰子和碗,去找这几天她相中的肥羊赌两把——赌博本来就是跟官兵打交道、探问情报的一种手段。   凤旋巡完各个营帐回来,见黎冰依然静静地站在帐门口,看着那些玩摔角的士兵发呆,他才想起这几天总没注意她怎麽打发时间。   那其实与他无关。可凤旋就是没那麽想。黎冰太安静了,这几天除了紮营和拔营时他必须巡逻视察部下外,两人几乎都在一起。行军赶路时,他让黎冰的马与他并骑;休息时,黎冰一定在他身侧。他开始发现当自己给她一点小小的善意,尽管她努力保持淡然有礼的模样,泛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美眸仍是泄漏好多情绪,到最後,唇边那抹总是努力掩藏的、羞怯的笑,再也按捺不住。   那让他无法对她不闻不问,更无法不替她多想一点。他承认第一次看见她笑的时候,他的胸口和脑门热得都发晕了。看来他果真是对美色无法抗拒的凡夫俗子。   「天色还早,附近有个地方景色不错,要不要去走走?」他想,大公主这趟出远门,可能是她这辈子唯二次的机会。或许她将来会嫁给一国之主,到时也绝不可能有太多自由。   黎冰有些讶异,美眸灿亮地看着他。「好啊!」她顿了顿,想到什麽似的又道:「你忙完了吗?」   她看起来是真的很怕带给他麻烦。凤旋点头,「今天比较早紮营,所以该忙的都忙完了。走吧,趁现在还有夕阳。」   他挑了根较小的火炬给她,自己也拿了一根,然後再带上火摺子,以免回程时天色已暗。   「我有这个。」黎冰拿出一颗如婴儿拳头大的珠子,用丝线编成的网子套起来。凤旋认出那是极为稀罕的夜明珠,应该是扶澜国或雾隐国的贡品。   对於黎冰这次出远门,李嬷嬷从来没那麽担心过。她给自己的公主准备了两个行囊,一个大的放身外物,一个小的、牛皮做的放救命物——匕首、解毒万灵丹、夜明珠、炎帝城权杖等等,贴身收在黎冰怀里。   凤旋点点头,表示同意。她拿夜明珠倒是安全一些,他就怕黎冰拿不好火炬,要是在山里引起祝融之灾可就糟了。   紮营处都是经过讨论才决定,选择视野好、不易遇袭,守备和退路较佳的地形,四周制高处还会分配两两一组、轮流守夜的哨兵。凤旋带着黎冰攀上一处不算陡的山坡,後来实在担心她,连男女之防和身分之别都暂时忽略了,迳自伸出一只手臂让她攀住。   黎冰真不知是因为爬坡让她气息太喘,还是他的举动让她心跳加速?在一处树枝盘根错节、坡度较陡的地方,凤旋先踩在前头试过泥土松软度,才回头伸手要拉她,黎冰只迟疑了一下,便伸手握住他的大掌。   她想,她应该主动一些。她可不是千辛万苦来到他身边扮贞洁烈女的。然而那温热的掌心好像也熨贴着她的脸颊和心窝。当她藉着凤旋的支撑爬上陡坡时,一下子似乎用力过度,有点腿软,又喘不过气来,身子一晃,幸而他即刻察觉,拦腰扶住她。「没事吧?」   两人几乎心跳相贴,黎冰一手揪住他衣襟,一手仍被他牢牢握着,晕眩感很快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暖融融、甜滋滋的喜悦。   「我……没事,对不起。」   凤旋本想立刻退开,以免唐突佳人,却又为她这句对不起一阵无语。   不管她是不是小雪,都让他忍不住莞尔又觉得心软。他看了看四周,幸而这个点没有其他人会看见他们,他索性不管男女之防,握紧了她的手。「抓着我,慢慢走。」   「嗯。」看着自己的手被他温暖的大掌包覆住,黎冰低下头,嘴角忍不住悄悄往上勾。   凤旋知道自己逾越了,而且破了太多例。是因为她越来越像小雪吗?   但小雪对他来说到底算什麽?他也说不清楚,比较接近的答案应该是遗憾吧?当年一点小小的悸动,所有故事,所有可能,所有情感,却都无疾而终的遗憾。这几年他小心地和天京所有名媛淑女保持距离,是因为想返回故乡的渴望让他宁愿蹉跎。其实他也明白那没什麽意义,可是心里多少有点不甘心,总觉得若是在大辰成家立业,就等於承认了自己回不去的事实。   过去在故乡时他也和霍磊一样豪气又海派,如今寄人篱下的他有意收敛,个谈那些风花雪月,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然而不管是黎冰或小雪,却都让他骨子里热血又好管闲事的那一部分再次抬头。   「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他说。   两人来到向阳处枝叶较稀疏的地方,有断木和落石,凤旋拿自己的披风铺在大石头上,让她能坐着休息。   「前面是什麽地方?」黎冰忍不住问。   「夕阳西沉的地方是大辰,我们前方的旷野是扶澜,右边山区是永济。」扶澜国终年冰天雪地,她兴致缺缺。永济土地贫瘠,文明落後,她也不是很有兴趣,不过仍有些好奇,看一看他们的树木、土地和天空也好。   「那些国家你都去过吗?」   「除了要搭船的雾隐和西武,以及高阳以南的另一些小国家以外,算是都去过吧,不过都是为了公事,能深入了解的地方不多。」   黎冰这才想到,凤旋在大辰军队里已经许多年,她一方面对父皇有意把她隔绝在後宫感到不满,一方面也明白,她对所谓「国事」的关注仍是太被动也太不上心。这次能知道鹰军的动向,是她特地让人去打听的,母妃在时,长乐宫向来闭紧门扉过自己的日子,只为了一个虚无的、想像出来的目标,可笑地白费多年力气。   如果早点看见外面的世界,这一切会否不同?黎冰没想过。是父皇的冷落与母妃的痛苦,拉扯她长大成人,也左右她一切的认知与思想。   「这里的夕阳和长乐宫的夕阳不太一样呢。」应该说,她这辈子所看过的风景,就只有长乐宫的高塔之上,那扇小窗外的一切。   那是天下至高之城,而她在至高之城的高塔上,那一小扇窗,竟是她有生以来所拥有的全部自由。   「我也觉得,大辰的落日和高阳的不太一样。」他笑了起来。   高阳王室的问题,黎冰倒是听说过。她想起当年凤旋说过,也许得等到他父亲气消了,他才能回去。   他很想家吧?   「高阳是个什麽样的地方?」她问。   於是凤旋开始述说着关於故居故土的一切。他年幼时就走过高阳国土不少地方,还有些没去过的,一直是他的遗憾。离开那麽多年,他不知道那些风景变了多少,却总在回忆和梦境里温习,好像一草一木都仍无比熟悉。   黎冰无法理解他那样的感情——孺慕却盼不到归期。可是她着迷於他描述着最珍爱的土地与人们时的模样,连天边最後一抹余光都消失殆尽,繁星在朦胧的灰绿色天空中幽幽转醒,她都没回神。   还是凤旋先打住,因为四下早已暗得只能看到轮廓,他暗暗责怪自己只顾着回忆,这下两人要下山可得加倍小心。「我都忘了时辰,下山得小心一点,你可以吗?」他甩了甩火摺子,易燃的火摺子一下燃起火苗,他点亮自己手中的火炬,然後把火摺子盖紧,收回系在腰上的束口袋里。   「我会小心。」黎冰说着。   山里入夜不比平地,在黎冰因为下坡时不小心踩空差点滑倒之後,凤旋决定不管什麽礼仪不礼仪,他吹熄火炬,蹲下身道:「我背着你,你替我照路,这样比较好走。」   黎冰趴到他背上时,尽管紧张得心跳如擂鼓,但她还是悄悄将脸颊撒娇似地贴着他的颈项,轻浅的气息宛如羽毛般挑逗着他,娇柔的身子更刻意贴紧他宽阔的背,偶尔她忍不住打量起他这副正经八百、不解风情的模样,虽然有些气结,但心里仍是欢喜甜蜜的。   夜明珠的光芒幽微,但对凤旋来说已经够用,他背着黎冰,果然不多时就回到有警哨之处,这才放她落地。「方才脚有伤到吗?」   黎冰摇摇头,当时她几乎身子一晃就被他抱住了。现在想起来,她忍不住想笑,心窝一阵甜。   回到凤旋的营帐,阿贝从里头出来时,趁凤旋不注意给了黎冰一个暗号,黎冰会意,竟然紧张得差点绊倒自己。   「小心!真的没受伤吗?」凤旋扶着她想看仔细,黎冰却摇摇头。   凤旋只好先让黎冰回帐内休息。他倒了一杯水给她,自己才接着牛饮了两大杯水,黎冰却捧着杯子,小心地喝了两口便放在一旁,而且不时瞥向凤旋和营帐入口。   看来,她的「盔甲」所具备的功能,并不包括让她面对接下来的事不会紧张无措。   因为经常得讨论战略,凤旋的营帐较大,进入营帐後,门内垂挂一大片厚壁毯,作用类似屏风,可确保帐内讨论战略时有一定的隐密性。   「我去外头看看,顺便拿点伤药,比较保险。你好好休息吧。」凤旋只觉一回到帐内就有点热。   黎冰连忙拉住他。「我没事,你能不能……先陪我坐一下?」她知道这理由很可疑,但情急之下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凤旋虽觉得有些怪异,但他没说什麽,仍是在拔营时收理营帐用的木箱上坐了下来,想了想才道:「抱歉,树林里入夜特别危险,我没想到这点,应该早点带你下来的。」他猜想是方才那段路让她吓着了吧。   「嗯。」黎冰不置可否,不敢坐得离他太近,怕他有所警觉,可又担心他跑了,只好在箱子的另一端坐下。「旋哥哥……」她紧张地舔唇,没察觉自己喊了他什麽,此时此刻,公主的身分和母亲的教诲都比天边的云朵更远,她的手都在发抖了!   凤旋正觉得口乾舌燥,忍不住又喝掉一大杯水,耳边忽然听到她这麽喊,一股恼人的骚动竟从下腹窜了上来。   但他更在意的是:公主为何这麽喊他?   在天京时,有些和霍家世交良好的士族千金也会这麽喊他,刚开始听着总有些别扭。以前他只道,因为小雪声音娇柔,戴着面具的她就像怕生的小猫儿般可爱,给他的感觉才会特别不一样。   但公主她……   「你有没有……」   「什麽?」他有些听不清了,只觉得天旋地转,气血直往下腹翻涌。他知道那种冲动的感觉,此刻必定在黎冰面前失礼了,想起身离开,身体却不听使唤,才站起身就摇摇欲坠。   不对劲!他想唤来卫士,黎冰娇柔的身子却靠了过来,吃力地扶着他到乾草铺成的临时卧榻坐下。   「旋哥哥?」   「……小雪?」他的意识开始迷懵,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黎冰原本有些紧张,却听见他这麽喊,当下心窝又暖又刺痛。她跪坐在他身前,替他宽衣,解开外袍和革带後,却不知该从何下手,但见他敞开的衣襟下结实的体魄,还有两腿间隆起的肿胀。虽说为了今日的计画,她研读过不少关於男女房事的书籍,可是当真正要执行时,却只觉耳内一阵嗡嗡响,心跳如脱缰的野马,双手抖得不知能不能把接下来的事做全。   凤旋伸手抚向她的脸,拇指小心轻柔地在她嘴唇上摩挲着。   这些年,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常会去注意姑娘们的唇,因为当年小雪唯一露在面具外的就只有那张小嘴。他记得她有一张诱人犯罪的小嘴,满足地吃着冷面和葫芦果的时候,即便他刻意别开眼不看,绮思遐想却已占据心神。   黎冰看着他有些茫然,似清醒又似在梦中的眼神,一边熟练地解开自己的腰带,脱下外衣任它掉落在地上。今天沐浴过後,她就只在胸部上用白布随意绑了两圈,打个活结,一扯也就掉了。沐浴时她明白今晚是个好机会,再拖下去军队都要到永济国了,只是那当下她和阿贝仍在苦思,到底该藉什麽机会下药?直到凤旋带着她往山上去时,她还没意会到这就是大好时机,阿贝却已知道机不可失。   凤旋的喉结滚了滚,大手往下,终究难忍诱惑。   这些年当弟兄们吆喝着上青楼找姑娘时,他始终窝在军营里练武,要不就是往工部跑——从军是为了让大辰接纳他,但他真正想做的一直是学习水利工程,当然恨不得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上面。   不过他毕竟正值青壮年,就此当和尚实在是一种酷刑。偶尔他睡得迷迷糊糊,梦里出现一个成熟的女人,有着小雪的嘴、小雪的声音和她羞怯的模样,朝他靠过来……梦醒之後,他便再也压抑不住地,像那些血气方刚的少年般干起了羞人的事。   眼前的梦境没有消失。黎冰身上的衣服褪得只剩亵裤,她开始对他的注视感到害羞,於是倾身向前,吻住他。   那美好诱人的吻,得偿夙愿的吻,让凤旋抛开所有的迟疑,一把拉住身前赤裸的女人,令她坐在他腿上,而他钢铁般的臂膀圈住了她,不让这旖旎春梦再次烟消云散。   他的吻贪婪又急切,像饿了好多年的兽,终於逮着觊觎已久的猎物,恨不得一口吞下肚。一会儿他俩的下巴便晕开银痕,黎冰白皙的皮肤被他的胡碴刮过,泛起一片嫩红,惹来他爱怜地舔吻而过。   黎冰也不得不坐在他腿上。此刻她颤抖得像只小羔羊,内心却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感到兴奋与雀跃——是药效的关系吗?她明明只喝了两口。   成熟的、娇娆的女体,以及她身上的气味,是最致命的催情剂。凤旋的鼻尖滑过她发际与雪肤,炙热的大掌以一种既是蹂躏又迷恋的力道,在她的雪乳上、腰上不停地爱抚,甚至抬起她的臀蹭弄他胯下——那一刻他感觉胯间的束缚如此令人不耐。   他低头吮吻她的乳尖,近乎野蛮地吮吻出声响,急切又淫靡的吸吮让她的手指和脚趾痉挛蜷曲,也让她一颗心吊到喉咙上,好怕外头有什麽人会听见。   但他不在乎,反覆地把她一对雪乳吻得水亮,把他臂弯里的人儿视为娈奴般宠爱,直到发觉这一切只是徒然在慾火上浇油,无法平息。   於是他将怀里的人儿抱到榻上,一刻也等不及地以高大的身躯压住她,然後急躁地扯掉腰下所有束缚。   黎冰躺在铺了乾草的榻上,双腿被他粗鲁地扳开,露出早已湿了一片的亵裤底,让她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此时又惊见他硕大的男性弹出裤裆,当下身子一软,她几乎想闭上眼当缩头乌龟了。   凤旋转而动手去脱她的亵裤,从不耽溺在男欢女爱之中的他如今才明白,这是多麽挑逗人的一件事。他像剥开花苞一般,明知自己有点野蛮,却止不住亢奋,更不放过抚弄她下身每一处的机会,甚至连那件雪白的亵裤挂在她膝盖上的样子,对他而言都充满诱惑。他低下头亲吻她光洁的膝盖,然後是雪白的大腿,恨不得咬上一口似地,把她白嫩的大腿内侧吻得一片嫣红和湿亮。   他伸手拨开她腿间早已湿润的细毛,即便营帐中唯一的光源只有她随手搁在木箱上的夜明珠,外头的营地篝火穿透帐篷而入的火光,也足以让他把她看个清楚。   黎冰捣着脸,根本不敢看他是怎麽做尽那些春宫图册里邪恶至极的事,然而他在她身上所做的一切,却透过她的触觉和传进耳中的细微声响,全面侵占她的知觉,以及从今往後关於他俩的记忆。   他看透了她最私密的一切,那双长年来操练出厚茧的大手,轻佻地抚弄着未曾被探索过的花核,坏心眼地用他粗砺的手指来回摩挲,引诱出一汪春水和满室淫靡之声。   黎冰原想开口求饶,随即想起帐篷外就有士兵,只好咬住手指,困难地忍住因为腿间欢快而急切的刺激,几乎就要逸出口的呻吟。   凤旋觉得自己好像爱上了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明明……清醒时看见她眼眶泛红地道歉,他只觉心窝闷闷地难受,也许两者终究有些不同吧。他放轻挑逗的动作,笑得一脸爱怜和邪肆,把她一只腿抬起搁在他肩上,另一只腿跨过他腰际,非要看着她的反应。   他俯下了身子,舌尖舔过她红肿的花核,再往下划过颤抖的花穴入口,黎冰弓起雪白的娇躯,忍不住可怜兮兮地颤抖,吞下了呻吟,却抑止不住娇喘。   她的反应就像他得到的勳章,亦是对他的鼓励,看到她用身体诉说对他的渴望,有多麽想要他的呵怜,无疑让他更加亢奋。於是他偏要在她最敏感的私密地带,用舌头巡礼爱抚过每一处,尤其当他感觉到在花穴边缘时,她颤抖得更为剧烈,甚至忍不住嘤嘤低泣……   啊,那多让人心疼呵!好想将她揉进身体里恣意呵怜,却又更加快意地期待她在自己的操弄下完全失控。他以舌尖不断地在花壁边缘滑动,直到她终於忍不住两手抱住他的头颅,浪荡地摆动下身,即便咬住了下唇紧紧悬住最後一丝理智不出声,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扭动臀部迎合他。   他不想放过她任何一个狂乱的模样,因此不顾她嗔怒的瞪视直起身子,却仍一手抓住她的脚踝,逼她双腿大开,让他巡视她的私密处在他的临幸下多麽春水荡漾且诱人。   他逼近她,另一只大掌犹如恶魔似地握住她的软乳蹂躏,然後将她的腿挂在他肩上,一手抬起她的臀部,火烫的男性随即进入那狭窄湿热的水穴——   乱了狂了的兽,只知挺到最深,完全占有。黎冰咬住手背,他爱怜地俯下身,拉开她被自己咬出齿痕的玉手,呢喃着他们俩都听不懂的话语,细碎的吻落在她唇边和下巴,诱哄似地亲吻她的香腮和耳珠。   「旋哥哥……好疼……」她抱紧他的肩膀,猫儿撒娇似地,一边啜泣一边低喃。   他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她面前当个君子,那一声温软的呼唤,让他从背脊最下方升起一股又麻又酥又痒的快感,窜遍全身。然後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地低吼,加速了身下的冲刺,却也不放过哄她的机会。   「乖,」他吻她的唇,吻她的鼻尖,那麽温柔,下身的挺进却丝毫没有迟疑,急切的喘息吹拂在她肌肤上。「你好紧,让我好舒服……」他迷乱了,简直语无伦次,抱紧了身下颤抖的娇娃,非要她更深更完全地接纳他,让他彻底占有她。   「呜……」黎冰只好咬住他的肩膀。她不像他,仍然顾忌着外头的人发现这一切,尽管篝火边传来士兵们高歌作乐的欢笑声,似乎是谁带了一把琴,唱起了他家乡的歌谣。   凤旋更加肆无忌惮地捧住她的臀,悍然挺进再抽出,他像贪婪的狼一般狂吻身下的羔羊,舌头舔过她红嫩的颊,肌肉纠结的腰一下挺得比一下猛,到最後黎冰的力气在疼痛和快感交杂中几乎被抽乾了,任由他在她身上忘I发泄压抑了许多年的慾望。   凤旋不知发泄了几回,黎冰早已有些失神,他每一次都尽数射在她体内,而她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绞紧了他,明明是第一次,却浪荡地不舍他离去,让他每一次都恶劣地笑着,再狠狠地进入她。   她几乎要乏了,而凤旋体内的药性也随着一次次的发泄越来越少。最後一次时,他肯定自己是清醒的,然而黎冰在他身下,他进入了她、占有她、将慾焰喂给她的事实,竟让他再一次感受到那股野蛮又欢快的强烈兴奋感,让他克制不住地抓紧她的腰,挺起身子猛烈地抽插,他甚至还看见在黎冰张开的白嫩大腿间,两人交合处满是彼此的津液和她处子的血液,他的抽离诱引出那片粉红色的肉壁,好像她刻意的挑逗。   他的意识很清楚,却仍发狠地上她,直到最後疯魔般的慾望终於释放……      第六章   太舒服太欢快的身体记忆,竟然让他一点也不想感到愧疚,可是他仍得退开。硕大的男性抽离的刹那,白浊的、沾着血丝的津液流淌在两人腿间。   「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嗓音低哑到听不清了。   黎冰累得只想缩起身子休息。「旋哥哥……」她想撒娇,不让他离开,她需要一个臂弯让她什麽都不管地窝着、躲着,可是她好累……   凤旋心弦又是一动,明知不妥,仍是弯腰去抱她。   这时他才终於听见帐外早就掀起的争执——   「等一下!你不可以进去!」   是阿贝的声音。凤旋立刻拿起搁在一旁的毛毯将黎冰全身包得密不透风,但他还来不及替自己找件衣服蔽体,在帐外被拖延了半天的蓝非已冷着一张脸大步入内来。   「咳、咳……」凤旋只能尴尬地乾咳两声,看着好友。   蓝非当机立断,一个肘击,将想跟着他入内的副将打得飞了出去。   「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他沉声喝道,然後拧起眉,对这一室明显干过什麽好事的气味一脸嫌恶,尤其对某人还大剌剌亮出刚休战的兵器,几乎要忍不住翻白眼,心里想着:老子不会比你差,你这是在显摆什麽?   他满心不快地将眼光往旁边瞟,却一眼便认出那个被凤旋用毯子把颈部以下包得密不透风的女人。   「……你当心了。」蹚进帝王家务事这淌浑水里,真不知该说他带种还是脑残。「我在外头等你,你最好别拖拉。」   凤旋要阿贝准备热水送进营帐里,并且叮嘱不许任何人进入营帐打扰。   这下好了,蓝非进到凤旋帐内,先是打了人,又说了那句话,早有人嗅到不寻常的味道,还在猜是不是他们蓝参将打翻了醋桶,所以说男人也是挺八卦的啊!阿贝提着热水,一路上总觉得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些什麽。   凤旋跟着蓝非来到紮营地外的山坡上,蓝非头也没回地道:「我听说你收留一个教书先生,原来是藏了女人来着?」   「她的身分不能曝光。」凤旋提醒。   「你想吃完赖帐不成?,」蓝非凉凉地取笑,凤旋脸一黑,他不理会地继续道:「不管怎样,明天就要进入永济国,永济王储向大辰请求援兵一事不能公开,我们这是去打仗,不是去游山玩水,你最好趁早把她弄回去。」   「她说过一到国境就会离开。」   「我都不知道你和大公主什麽时候成了一对?」既然如此,为什麽不明确拒绝皇上赐婚慕容霜华一事?蓝非拧起眉,脸色不太好看。   「不是……」凤旋也觉得方才那一切失序,黎冰不可能是无辜的,但他不愿蓝非对黎冰有任何不好的臆测,便将黎冰她奶娘的事说了。   蓝非没说什麽,先讲正事,关於进入永济国之後,他的计画做了些修正,最後在临走前,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别怪我没警告你——大辰皇室皇子与皇女的奶娘,都必须是本国人士。」他只说到这里,便不再开口。   凤旋看着蓝非与他的副将策马离去的背影良久。   其实他怀疑过黎冰说谎,真正的问题也许是:他究竟为何会答应她留下?   那夜,凤旋把阿贝调到隔壁营帐去,罚她顾马匹——他没说为什麽罚,但阿贝和黎冰也没胆主动开口问。虽然只能睡在乾草堆上,但阿贝反正也不挑,她知道明天差不多就能完成任务回天京,而且跟马睡在一起其实挺安全的,任何风吹草动,马大哥都会先有警觉,所以没一会儿她抱着赌骰子赢到的钱又睡到打呼了。   黎冰紧张地看着凤旋,担心他察觉她们在水里下药的事,双手忍不住又扭绞在一块儿。   凤旋拉下营帐的门,折回帐内,看了她一会儿才道:「睡吧,明天我会派一队人马送你们回天京。」   黎冰感觉他似乎看穿些什麽,不敢再提奶娘的事,却坐立难安。直到凤旋在她身旁坐下,大手又抚上她的脸庞,拇指在她唇边轻轻抚过。黎冰抬眼看向凤旋,他眼里多了平日不轻易外露的深沉,似乎正在打算些什麽。   「旋哥哥,我……」如果她坦白了,他会原谅她吗?   「等我回天京,我会向圣上提亲,请求他将你许配给我。」   所以,她成功了?   「但是……父皇希望你娶霜华。」她小心翼翼地试探。   「我并不想成为大辰的辅政亲王。」这也许是他决定将计就计的原因之一。   「那……」她可以放心了是吗?他不会娶慕容霜华!黎冰没察觉这个结果原来比对太平宫的报复更加让她介意。   但黎冰还是担心他追究下药的事,还有她说谎的事,她有些不安地低下头,终究没胆在他面前坦白那些心机。   她害怕他的厌恶。哪怕一开始她是为了让太平宫难看而接近凤旋,如今她却无法不在乎凤旋的感受。   凤旋看着她的模样,此刻几乎不想再掩饰任何慾望。   也许他一开始就想要她。他抬起黎冰的下巴,俯身吻上她的唇。   这一回,不需要任何催情的迷药瓦解心防,他是清醒着,知道自己想要她。黎冰其实腿心处还有点酸麻,但她不愿拒绝。   「回天京去,等我。」他在她耳边诱哄般地道。   黎冰窝在凤旋怀里,顺服地点点头。她抱紧凤旋,任由他的手探进她衣衫内,掏出没有任何束缚的雪乳揉捏狎弄,由着他以鼻尖和嘴唇在她颈间和颊上搔痒,甚至有些粗鲁地拉扯两人的腰带与衣裤。   夜很静,他们将对方的呻吟吸吮进嘴里,两颗心的脉动藉由身体紧密的结合与律动,激切的节奏渐渐重叠在一起。   鹰军协助永济王储平定叛乱,也带回新任永济王的效忠宣誓书,凯旋而归後,熙皇龙心大悦,开口便问凤旋和蓝非要什麽赏赐——他原本以为凤旋会按照他的剧本,开口请求赐婚嫡公主,却不料凤旋虽然开了口,想娶的竟是大公主!当下令熙皇脸色一变,几乎想拍案大骂凤旋不给他面子。   偏偏在这时,大内老总管钱公公来到熙皇身旁,悄悄在他耳边说道:一个月前有人看见大公主出现在鹰军的营里,凤旋为了公主的安全,和她同睡一个营帐数天……   先不论黎冰为何出现在前线,熙皇第一个反应是——「谁看到了?」   钱公公笑得一脸尴尬。「全鹰军前锋,几百只眼睛都看到了。」   熙皇当下脸色变得更难看,文武百官虽然听不到圣上与老总管两人神神秘秘地咬耳朵说些什麽,却都很有默契地不插口皇帝的家务事。   过去,礼部老尚书就爱对皇帝的家务事插话。大辰皇室历来国事与家事分得清清楚楚,就只有礼部够资格说上两句,尽管年轻的熙皇很难缠,礼部老尚书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斗法十几年,熙皇仍是熙皇,老尚书仍是老尚书。   直到触公主开始参与管理国事,她什麽大小事都要问老尚书,从她养的狗该叫什麽名字,她栽的花盆该摆哪个位置,她用膳该摆几盘菜,她先吃饭还是先喝汤……什麽鸡毛蒜皮的事都要问个彻底,即使三更半夜也要把人从床上叫来,笑咪咪地、轻声细语却连绵不绝、死缠烂打、追根究柢地问,问到老尚书一听到炎帝城召见就吓得口吐白沫,神智错乱,最後早早告老还乡。   後来新尚书上任,嫡公主笑咪咪地一句:「敢问尚书大人,是礼部侍奉皇室,抑或皇室听命於礼部?」   年轻的尚书早就听说前任尚书是怎麽被未来的女皇「器重」到神智崩溃,当下双膝一跪,伏地道:「礼部自是以皇室为尊,为皇室效犬马之劳而谨守本分,绝不僭越君臣之礼。」   倒不是真的在慕容霜华管事後,满朝文武才不敢再置喙皇帝的家务事,只不过慕容玄与慕容霜华这对父女,特别懂得怎麽联手折腾人罢了。   言归正传,对於凤旋的请求,最後实在不得已,熙皇只得允婚。   跪在阶下的凤旋很快地和钱公公交换一个眼神,表示感谢之意。   皇后原来对女儿的婚事并没有太在意,毕竟她的霜华无论与谁成亲,都是大辰未来的女皇,不需要依靠丈夫来荣耀她;皇后甚至觉得高阳王子是配不上她女儿的,但再怎麽配不上,也轮不到那女人的女儿来抢!偏偏圣旨已下,她又能如何?转念一想,那女人的女儿嫁了个没有王位、没有封地,只能寄人篱下,将来还得看她女儿脸色的王子,其实也不坏,甚至还挺痛快的。   至於慕容霜华,却没表示什麽。她心里大概知道慕容黎冰打什麽算盘,但其实凤旋早就私下和她提过,他并无担任大辰辅政亲王的野心,熙皇期望的婚事能拖延则拖延,将来公主若有意中人,再主动要求与他解除婚约,他会诚心祝福。当时她虽然觉得这家伙圆滑得过分,但仍是感谢凤旋为她想到这一点,让她保全了面子——堂堂大辰公主,怎能被一个小国王子拒婚?眼前反倒是慕容黎冰的举动让她好气又好笑。   她的皇姊难道还不明白?能抢到手的,通常都不是好东西。真正好的,是会无条件守在她身边啊!   「大公主仍在服母丧,婚事恐怕不宜铺张。」皇后温言软语地对熙皇道,仍是不想让那女人的女儿太好过。   於是,帝国大公主的婚事,最後竟然比民间闺女出嫁都要低调。不过熙皇到底还有点良心,在天京南市给小俩口置办了一座公主府。   如此低调的婚事,意外的没让黎冰感到多少不满或愤慨,出嫁前几日以及当天,她只觉得整个人和整颗心都轻飘飘的。她相信这是因为她得到了第一步胜利,皇后的那点小伎俩,她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然而,当她把那年的风车和面具细心地收进嫁奁中时,却是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与期待,那其中可没有一点是因为对敌人报复的痛快,她甚至已经编织起未来的美梦。   那个困锁在冷宫高塔上的小女孩呵,终於要嫁给她的梦中人了……   坐在红眠床上等待洞房花烛夜时,她紧张得不知所措,也不知该怨那喜宴持续得太久了点,或是害怕它太早结束,让她面对夫婿时仍有点忐忑?   内心一切纷乱,都在凤旋掀开红纱,握住她的手,微笑地与她对视时,烟消云散。她全然忘了那些用来武装自己的「盔甲」,忘了复仇。长乐宫的幽灵今夜无法影响她。   她双颊酡红、笑容腼腆的模样,又让凤旋想起小雪,尽管他从不曾看过小雪面具底下的样子。但他决定不再让自己想小雪,他娶的是慕容黎冰,让他心魂荡漾、甘愿化为绕指柔的微笑,是属於慕容黎冰。   凤旋替她取下凤冠,慎重地道:「既然我俩成亲了,那麽有些事,夫人是不是该对我坦白呢?」面对这样怯生生的黎冰,他连说话都舍不得太大声,更不想板起脸孔来啊!   黎冰的心跳漏了一拍,一时间会意不了他说的是哪件事……他知道她是小雪吗?   「夫人到前线去,真是为了奶娘的遗愿?」   黎冰终於听懂了,却不知该失望或紧张。她看了一眼凤旋,见他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不像要秋後算帐,於是她垂下头想了想,终究忍不住耍了点心机,欲语还休地道:「我……我是去找你……」这是实话,但却是别有用心的实话,反正她也的确羞得想找地洞钻。   「为什麽?」能有为什麽?他似乎明知故问,而且乐在其中。   「……」黎冰扯着嫁衣上的流苏,涨红了脸,为他的「故意」赌气不说话。   「夫妻之间应该坦诚相对。」凤旋慢条斯理地道。   黎冰抬起头,脸色红得像三月樱桃,呐呐地道:「你……就是去找你嘛!」   「无缘无故的,怎麽想找我?」   她是不是在他眼里看见笑意?黎冰往旁边一挪,好像要离他远一些,娇嗔道:「就是去找你,你……你不要得寸进尺。」可惜,她的嗓音软了点,还有点被欺负的样子,似有若无地带着哭音,教凤旋听着心都软了融了化了。   他朝赌气的娇妻坐近了些,将她搂在怀里。「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他的下巴搁在她头顶,她又垂下头,似乎真想找个地洞当小可怜。「让我受宠若惊又欣喜的答案,你肯告诉我吗?我想听……」   黎冰终於肯看他,脸颊红得好可口,长睫沾了水气,楚楚可怜。「你怎麽这样……」   「厚脸皮吗?」他以鼻尖在她颊畔搔痒,逗得她想笑。   「厚得让人生气。」她佯怒道。   「夫人喜欢吗?」   「才……」她想说不,却瞪着他,怨他又明知故问。她若是不喜欢,怎麽会冒这麽大的危险去找他?这男人实在太坏、太可恶了!   他这个既得利益者,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凤旋心想,不过他是真的想听她亲口说,为何独独挑中他?怕她别扭得哭了,最後只好作罢,爱怜地低头吻她,谁知等了他一夜的黎冰,那煞风景的肚子又咕噜噜叫了起来。   此情此景,怎麽如此熟悉?他忍不住失笑,揉着因为觉得丢脸而又低下头的黎冰後颈。「吃点东西吧。」他扶她到桌边,主动替她盛了些生津养胃的菜肴,没把碗筷递给她,而是一口一口地亲手喂她。   黎冰本想告诉他,她可以自己吃。   不过,这也许是高阳的婚礼传统?她默默想着,只好默默红着脸被他细心又耐心地喂着。虽然很多年後她才知道,高阳根本没有这项传统,全是她的夫君一时兴起呐。   那年冬天,也不知是幸或不幸,军中有人早对凤旋这个占了高位的外来者不满,联合了几个大辰本国阶级较高的将军在熙皇面前参他一本。主要也是因为熙皇对大公主的重视本就不如嫡公主,他们才敢这麽做。   而熙皇,也不知真是因为凤旋娶了黎冰,让他计画生变,或另有想法,当真革了凤旋的军职。   对此,黎冰心里当然是一阵愤慨与怨恨,她相信是因为凤旋娶了她,父皇才不再对他另眼相待,不再愿意重用他!   但凤旋和那些与他交情较好的军中袍泽可不这麽想。   天寒地冻的冬季不用练兵、不用执勤,而是窝在家里抱老婆——还有什麽比这更快活?凤旋离开军营那日,羡慕的人多着呢,连蓝非都嫌他一脸傻笑看了忒刺眼,送别酒会上灌得他喝到吐!   再者,离开军队,也代表不用再出生入死,可以好好当个丈夫。凤旋真正欣慰的是这个。   更何况熙皇革了凤旋的军职没多久,工部前任老尚书就来找凤旋,说熙皇委托他做天京水道系统更新计画,他来找凤旋当助手,让凤旋欣喜若狂。   熙皇是否公平?他确实是失败的父亲,混帐丈夫,但亲情以外的给予,至少不算太刻薄。   冬天过去,春天到来,雪融尽後,即将迎来新一年的夜神祭典。      第七章   公主不愿人民饱受折磨,终於摘下面具,来到夜神面前。   啊!她思念的人儿啊,她如愿盼到她的现身。   喜悦如此真切,悸动如此狂野,祂令银月点亮无垠的黑暗,让繁星永恒照耀人间,祂将赐与她长生不死,成为他夜宫的後。   巫女低回的、诵经似的歌声,与男女伶人或高亢或宛转的唱腔,歌词与节拍是同样的,曲调则高低略有差异,却奇妙地织就一曲天地人的同唱。   黎冰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不用待在高塔上,祭典就在她家墙外,她随时可以走出去加入人群,而等着她回家的不再是严酷的宫规与高耸的城墙。   接近祭典那几日,她似乎频频发怔。   「已婚的人只要看热闹就成了,去不去?」凤旋看来玩兴大好。黎冰知道今晚东市依然有水月行者的演出,她看过街市上华美的画报。   终於能再与他一起参加庆典,她高兴都来不及了。只是,难道太高兴了,反而会笑得不太开怀吗?   黎冰换上一袭银灰上衫绀紫色袄裙,银白石榴翠岛纹云肩通袖,裙角绣了一只细致的画眉,云髻只簪上古银鸳鸯发篦,圆润的耳垂上缀着两只细致的银耳坠。那些华贵的宫服她没带着出阁,日常打扮和一般富贵人家的女眷无异。   在庆典当中,那些成了亲的,就在人群最周边,夫妻俩手牵手,或扶老携幼,逛市集,找个茶摊或点心摊,坐下来看游行。   过去和现在,所有曾经经历过、羡慕过、渴望过、悲伤过的那些情绪与回忆,就像穿梭在庆典之中那些红的、白的、黑的身影,幽灵也似的朝她袭来,而她毫无抵抗之力,任由它们穿透她的身子,把它们再嚐过一回又一回,她猛地回过神来,却惊觉丈夫不知何时离开了身边,不见踪影。她慌了,心痛了,像个无助的小女孩,泪雾漫上了眼眶。   原来,太幸福也会恐惧,恐惧这一切是一场梦,醒来後她仍在高塔上,灯火阑珊之中没有守护她的人。   凤旋买了藤萝饼,转身却不见黎冰,但他个子高,四下一探也就找到了。   本来就没走远,他跑回妻子身边,却见她慌慌张张、泫然欲泣,见了他,更是委屈地扁起嘴来,看得他又好笑又心疼。   「我说我买个饼,你没听见吗?」他抬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珠,怕碰碎似的轻,却忍不住好笑地想着:只不过不见一会儿就掉泪,要是他没注意,她岂不是真得哭着回家?怎麽像小孩子似的。   黎冰小嘴颤了颤,看见他似笑非笑地,不禁有些生气。「没听见!你那麽高,我那麽矮,我怎麽听见你说什麽?」她说得忒委屈,让凤旋实在忍俊不住了,可又是自己理亏在先,只得好辛苦地忍着笑意。   是啊,他怎麽都没想到,她得抬起头看他,而他眼睛瞟过去就只看见她头顶呢!凤旋本来在南方身子就算高的,年少时来到大辰从军,又练成了武将体格,饶是慕容家女子尚称高挑的身段,往他身边一站也显得娇小了。   「知道了,以後我会记得要这样跟你说话。」他弯下腰来,在她唇边亲了口。「好不?」   黎冰不知道她算不算很好哄?这会儿又心窝甜滋滋地,脸蛋冒着热气,沾了水气的长睫下,大眼闪闪发亮,看得凤旋一阵心痒,忍不住又在她颊上和唇上亲了一口。   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们是新婚夫妻——虽然成亲也数个月了,但不满一年,说是新婚也没错吧?总之那旁若无人的甜蜜,看得路人都摇头失笑啊。   不过她掉泪的样子,让凤旋心里还是有些介意,於是那一晚都记得不再放开手,把她的柔荑牢牢握着。   早在数天前他就买好了票,却仍是到後台会会老朋友。这已经是在大辰这几年的惯例了,後来他和霍磊一起进军队,霍磊每年这时候都是被他父亲留在军队里狠狠地操练,他反而自由许多。   黎冰看着那些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人。在她还不懂得恨的时候,她总在梦里回忆那一夜,总在高塔上幻想着他们又表演了什麽,幻想他们有一天会神奇地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凤旋仍然记得她。在她的想像里,他们之於她是如此熟悉,但现实毕竟无情,每个人经过这几年来都有些转变,独独她的心里某一块还遗留在过去。   凤旋没对黎冰提起小雪的事,就怕她胡思乱想。因此他在後台明示又暗示老半天,以免这群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给他露了底。   也不知他们是听懂了,或者因为後台来了个大美女而傻愣住,总之直到叙旧结束、表演开始,还真的没有一个人提起小雪的事。   「那个傻蛋王子刚才说那些是什麽意思?」慢半拍的女歌者回过神来。   「娶了大老婆,却以为自己娶到小老婆的意思?」画了丑角妆的团长语毕,後脑被妻子狠狠拍了一掌。   「这样都认不出来?」戴着面具的奇术师,依然还没出场就能引来全场女士尖叫。他搓着下巴,远远看着那对在贵宾席上入座的男女,啧啧称奇。「真是奇葩。」   那七天七夜,黎冰既快乐又害怕。究竟是害怕庆典太快结束,或者是结束後会证实一切仍旧是场梦?她不知道。只知道每当入夜後,她总是浑浑噩噩,既感到幸福,却又觉得茫然不真实。   不!不!幸福需要代价,即便是神只也不能强取豪夺!   公主不愿屈服於不朽的神力,她以凡人之躯,对夜神设下三道考验——什麽能穿越死与生?什麽能驱逐伤悲?   什麽能让荒地开出花蕊,让荆棘开出蔷薇?   什麽能带给人烦恼,却又让人忘却烦恼?什麽能让人笑着流泪?   把它带来给我,我便成为祢的後。   凤旋在天京并非无亲无故,因此逢年过节总得去霍家向姑母和姑丈请安。黎冰身为公主,霍青云夫妇当然不敢对她端长辈架子,不过黎冰对於民间礼数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每到霍家,就乖乖跟在丈夫身边当个负责微笑的小傻妹,丈夫喂她吃什麽她就吃,丈夫拜见姑母和姑丈她也跟着拜,听话极了,就只有一点——和女眷交际这件事,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打发。   凤旋心想她从小就不习惯这些,也没什麽不好,三姑六婆的可怕连男人都知道。於是大多吃完饭,送上礼物,小俩口就打道回府了。这一来一往几次,有人说公主看起来挺好相处,就是木了点;有人说凤旋非要把媳妇绑在裤头上才安心;也有人说公主不和亲戚交际是看不起人——三姑六婆嘛,要讲得出好话早就天下太平了。   但是,好歹霍家也收留了凤旋数个寒暑,有时候不见得真的吃了饭就能告退,长辈总有些话要交代,於是不得不让黎冰先待在花厅等着他。   凤旋的姑母,霍夫人算是天京贵妇团里号召力颇强的人物,没事便会召集贵族人家的女眷打牌看戏游湖,就是心眼直,什麽事情都见山是山。凤旋住在霍家时,霍青云几个侄女、甥女都对他颇有好感,这天正好几个女孩也在——前几次凤旋带新娘子回霍家,她们没赶上,这回终於赶上了。   霍夫人对此也没多想,毕竟凤旋都成亲了,还是圣上赐的婚,她们能怎麽着?於是她把所有的晚辈都一块儿照应了,连黎冰也没漏掉,让他们聚在一起打牌喝茶下棋。   黎冰一直插不上话,也不会打牌,但默默听着也挺有意思,毕竟这是她从未拥有与接触过的新奇事物,哪怕对老百姓来说再平凡无奇,却彷佛为她那座高塔的小窗外展开一个无垠新世界。她索性就坐着边喝茶边听边看。   「我听说凤哥哥去永济国平乱时,大公主跑到前线去,凤哥哥为了保护公主,跟公主睡在同一个营帐里,圣上才不得不赐婚呢。」   那个谁来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别乱造谣,公主是金枝玉叶,洁身自爱,怎麽可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这到底是平反,或者落井下石?   「我母亲的姊姊是太平宫的管事,这些事在宫里早就不是秘密了。皇后娘娘雍容大度,不跟庶出的公主计较,可我真是觉得太不平了,凤哥哥本来该娶的是我们大辰未来的女皇,结果却为了保护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而委屈求全。凤哥哥那麽优秀,本来可以成为辅政亲王,将来还能回高阳做他想做的事,现在却全都成了泡影!娶了庶出又什麽都不是的公主,他还有机会回高阳吗?」   花厅一片静默,有人觑眼看着面无表情的黎冰,和那位好有正义感的表小姐。霍夫人乾咳两声,正要发话打圆场,另一位表小姐又开口了。   「真是替嫡公主不平啊,品行端正的人就是斗不过厚颜无耻的小人!」   「你之前不是骂嫡公主仗势欺人抢你的凤哥哥吗?」怎麽这会儿又替人家抱起不平了?这抱不平还真廉价。   「真正可怜的是凤哥哥啊!皇室又怎样?皇室就能不讲理了吗?」她才是真心真意地在为凤旋抱不平,天底下有谁比她更体贴凤旋的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公主嫁到民间来也只是人家的媳妇,我希望嫂子到时可别为难凤哥哥,我只不过替他说出了真心话!」   「你什麽时候听得懂人话了,还会替人讲真心话?」霍夫人一脸稀奇,某表小姐气得踩脚。   「我和大公主情投意合,是我要她到前线陪我一阵子。」   霍磊一听花厅这里的气氛不太对,立刻就去把表哥拉来,还很快地把某表妹的正义之鸣大略讲述一遍,是以凤旋一进花厅就往黎冰身前一站,好像老鹰护着小雏鸟似的。   「我想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不会喜欢有人把太平宫说成专门道人是非的地方,如果有人狐假虎威冒充太平宫的立场说三道四,让炎帝城的主子知道了,我很好奇这种造谣生事的宫奴还能在太平宫留多久?」他拉起黎冰,向霍夫人道别,离去前又道:「就算我成为辅政亲王,大辰也未必会放我回高阳,史上从来就没有亲王与女皇分隔两地。」熙皇所说的条件,充其量就是画了个比现实更大的大饼,他很清楚。「能不能回去就看天意,但最起码我可以娶我想娶的女人,我很快活,不需要替我觉得委屈。你不如替你过去自以为是伤害的那些人觉得委屈,还比较实际一点。」   两人出了霍府,黎冰低垂着头不说话,凤旋拉着她走到转角的李树下,又忍不住揉着她因为梳起云髻而露出的纤细後颈,像安抚小动物那样。「不用放在心上,以後不会再碰上她们。」   黎冰摇摇头。「不是这个原因。」一群没有什麽威胁性的女人,因为镇日无事所以只能东家长、西家短,相比过去面对太平宫随时随地能压迫得她们毫无立足之地却还要假装仁慈宽容,根本算不了什麽。「对不起,还要你撒谎维护我。」主帅带女人进军营,这不是害得凤旋自己承认,他那些同僚扣在他身上的莫须有罪名都是真的吗?他明明是个很尽责、很爱护部下的将领……   她的话让凤旋窝心地笑了。「我不在乎。我现在做的是一直以来最想做的工作,娶的是最喜爱的女人,天底下谁比我幸运?」   所以……黎冰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喜爱和爱,很接近了吧?她知道他们的爱情还未成熟,依然一日日的在酝酿,他是疼她怜惜她的,终有一天那会变成爱吧?   他会爱她,而她始终恋慕着他。如果这是上天给她的补偿,如果凤旋就是她这辈子从未得到过的幸福与渴望,那麽……也许她能够放下所有的怨恨,也许她不该再想早已成为往事的仇恨,只要想着他,看着他,与他厮守,就这麽并肩携手走下去,那会多美好?   夕市开始了,凤旋索性牵着她的手逛起市集,还买了一串糖球,豆沙馅外裹瓜子仁的,还有山药和荸荠沾糖稀的,一颗颗都做得精巧又好看。他拿给黎冰,她吃了一颗後,举起糖球串喂丈夫也吃一颗,两人把那串糖球分着吃。   平凡夫妻小日子,因为很简单,所以也很容易满足啊。   後来,凤旋还放话,以後他要到霍家拜访时,若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也在,那就恕他另择良日再登门。   在亲情里失去的,能够在爱情里找回来,也许真是一种补偿。如果能就此放下那些梦魇与怨恨就好了。   她是真的几乎要放下的,凤旋让她相信,当两个人相爱相守,平淡知足,这世间再没有什麽比这更重要。那些怨恨,那些不甘,似乎就要在丈夫的呵护与疼爱下被安抚了。   然而让黎冰辗转难眠的,却是来自太平宫如影随形的嘲弄。   太平宫只是炎帝城的东宫,却彷佛掌握炎帝城的一切,掌握那座黑色巨城里所有人的生死和喜怒哀乐。没有任何秘密能逃过太平宫的监视,没有谁的尊严是一回事。她总是觉得好不公平,她都出嫁了,太平宫还是不肯放过她!   不久,炎帝城却传来让黎冰失笑的消息。那时凤旋不在,她听完李嬷嬷从宫里打听到的消息时,笑得身子都颤抖了,忍不住双手撑在桌缘。打磨得光可监人的黑檀木桌几上,倒映出她扭曲嘲讽的笑脸。   皇后病了。什麽病不得而知,倒是最近宫里人人都知道,有个小宫女,竟然大胆接近熙皇自荐寝席,结果怀上龙种了。   帝后情深,有多情深,情深到淩迟另一个女人至死?她是不得而知。但她很好奇,那些深情能敌得过比皇后年轻数十岁的对手吗?   皇后以为她臝了这辈子最怨恨的对手,谁知道年轻的新人更快後来居上,威胁竟然来得令人措手不及!她想必是恨到病了吧?九五至尊身边的位置,多少女人虎视眈眈?她防着另一个女人取代她的位置,然而走了一个兰妃,她还可以防得了其他更年轻、更貌美的女人吗?呵呵呵哈哈哈哈……   黎冰笑到流泪。既痛快,又觉得悲哀。   其实皇后也挺可怜的。这辈子巴不得丈夫眼里只有她,认定她才是他的唯一,好不容易,那个不该出现在她爱情之中的可恨眼中钉走了,谁知道马上又冒出另一根肉中刺。   又过几日,黎冰回宫给兰妃过冥寿。其实在宫外过也行,但她就是故意找理由回去,还穿上母妃最爱的绀紫色黑蝶纹袒领华袍,细腰束上黑樱纹腰封。婚後的她虽然圆润了一些,但犹比过去更艳光照人,而她偏要打扮得像母妃一样,连首饰都是母妃生前所佩戴的黑钻石项链与耳坠——以前戴在母妃身上,虽然好看却有些死气沉沉,如今她春风得意,在她身上只显得贵气又华丽。   虽然非皇后所出,但礼数上,黎冰还是得到太平宫去向皇后请安。宫奴以皇后正在养病为由,拒绝放行,黎冰这回可没那麽容易打发。   「我带了补品孝敬母后呢。」她皮笑肉不笑,推开宫奴强行闯入太平宫。太平宫,就像阴森清冷的长乐宫永恒的对比,雕栏玉砌不见褪色,圜中百花盛放,群蝶漫舞,金阳斜洒在琉璃瓦和琉璃壁上,让整座太平宫都浸润在光泽之中,竖琴与洞箫偶然奏起天籁,鸟啭与风铃声此起彼落,这才真正配称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哪怕是传言皇后大病的此刻,依然如昔。这幅景象让黎冰心里更不痛快。   太平宫是面阔七间,进深三间,总共三进格局,硬是比长乐宫大了一倍。   黎冰冷着脸走进明间,宫奴虽试图拦阻,但她仍是如入无人之境地来到稍间的寝殿,皇后果真卧床不起,咳嗽声一下急过一下。   她应该退开的。那一刻黎冰动了念头,有些心软,然而母妃临终前的模样却在同时浮上脑海,那椎心刺骨的痛,那孤立无援的旁徨无助,至今每每让她自睡梦中惊醒,早该成为过往的情绪仍然冲刷得她泫然欲泣,直到丈夫抱着她柔声安抚,那一切痛苦才慢慢沉淀……啊!母妃那时被逼得连御医都看不得,不像皇后,太医院每日让院判领着五六名太医来看诊。当下她眼神一冷,大步跨进皇后的寝殿。   「孩儿来给母后请安了。」   「谁?」皇后仓皇地从床上坐起,一见黎冰,她瞬间睁大眼。   黎冰知道她以为自己看到了谁,她衰老的脸庞惨白如纸,揉合了痛楚与不敢置信——她以为她终於赢了,那女人不再能威胁她,但为什麽……   最後,像是终於想起黎冰是谁,一切的情绪转为愤怒。   「谁让你进来的?」她厉声斥责。   「那班狗奴才想必是在母后大病後没人管束,倒是越来越大胆了,竟敢顶撞我,於是冰儿便自个儿进来了。冰儿听说母后病得严重,赶忙回炎帝城探望母后,母后可别怪冰儿来得匆忙啊。」   「谁是你……的母后?咳……咳……来人……」   「这话可别让父皇听见了,母后。您不是一国之母,难道那个伍昭仪才是吗?还是您希望我喊那个伍昭仪母后?」   「你……不用你来猫哭耗子。你想看什麽?看我失宠?」皇后笑了起来,「我还活着,我的女儿会成为女皇,那个小小的昭仪我还不放在眼里!」话落,又是一阵连肺也要咳出来似的剧烈咳嗽。黎冰上前倒了杯茶,藉机坐在床畔。   「是啊,但父皇龙体还硬朗,伍昭仪也许会为父皇生下他一直期待的皇子呢!」她呢喃低语,却字字如刀刃,如荆棘!   皇后大怒,挥开她递上的茶水,茶杯滚到床底下摔个粉碎,茶水泼湿了丝被和她俩的衣裳,黎冰不为所动,骄傲地武装起她美丽的盔甲和伤人的刺,嗡嗡嗡论坛。   「轮不到你来得意!你母亲输了,你也一样,这辈子就只能活在你弟弟妹妹的阴影下,你得意什麽?」皇后边笑边咳。   「得意我终於有伴了,也许霜华妹妹很乐意也一起待在阴影下?」   皇后发狠地甩了黎冰一巴掌,然而终究是病体,那力道还不足以把黎冰打痛。黎冰抬起头,美眸狂乱,被报复的快感所驱策,她逼近皇后,用阴毒的、嘲讽的口吻道:「真可怜呐,我母妃走了以後,你就觉得能够高枕无忧了吧?瞧你让自己变成这副苍老丑陋的模样。」   当年皇后在母妃病中驾临长乐宫的情景,对她而言不过是昨日,那份恐惧,那份屈辱,那份卑微,那份无奈,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你什麽都想把我母妃压下去,但你绝没想过,最後会输在一个其实什麽都不如你们俩,但就是比你年轻的女人手上吧?你可以打压你的敌人,但『敌人』真的能永远消失吗?父皇真应该来看看,他的皇后竟然变成这副德性。我刚才见到了伍昭仪呢,虽然没有我母亲漂亮,但也比你好看多了,父皇最後会记得他三个妻子的模样——一个来不及见最後一面就走了,多年来托你的福,他甚至不曾见过她年华老去时的模样,但她年轻时是绝世美人,以後每当他看到我,就会想起她;一个如今青春正好,他应该很怀念年轻女子的肉体;还有一个,现在就像个老妖怪,而且会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变得更恐怖。你觉得他还会回心转意吗?我看好难啊……」   「住口——」皇后像疯了似地扑向她,黎冰迅速退开,让皇后差点扑到床下,幸而宫奴及时扶住了,但却拯救不了一国之母的狼狈与落魄。   「慕容黎冰。」被宫奴十万火急找来的嫡公主,沉冷的嗓音在她身後响起。黎冰转过身,数月不见,慕容霜华依然一身雪白华袍,长发只简单地以白玉簪束在脑後,却依然凛然大气得让她觉得刺眼极了。   看来,她向来轻声细语、绝不严厉待人的皇妹,这回也动了怒呢。   「把她赶走……把那女人赶走……」皇后崩溃似地,可怜兮兮地哭了起来,慕容霜华来到母亲床边,坐下来柔声安抚,像对待一个孩子那般的耐心。   黎冰冷冷地看着,心中若有剌痛,也是因为她看见母亲过世前的自己。痛了吧?伤心了吧?她那时的悲怆,她们永远也不懂!   慕容霜华再看向黎冰时,和看着她母亲的模样判若两人。或者该说,和过去的慕容霜华判若两人,她面容冷淡,眼神却是震怒的。   「你跟我来,咱们把话说清楚。」   「终於有话对我说了?姊姊真是受宠若惊。」黎冰冷笑,不屑学她那套虚伪的娇柔,嗓音依旧冷淡。   慕容霜华领着黎冰来到琉璃花房。这让黎冰更痛恨起慕容霜华,即便是在此刻,她都能无声地宣示她的胜利,她有多麽受到宠爱。   白得令世间一切自惭形秽,黑得像淬链自苦痛与绝望,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原来是炎帝城这片荆棘丛里,注定容不下彼此的黑蔷薇与白蔷薇。   「如果你想亲眼目睹我母亲的落魄,来满足你那扭曲的仇恨心,你已经做到了。但是我警告你,别以为我不能拿你如何。丨   「未来的女皇陛下已经拟好登基後整肃的物件吗?」黎冰讽刺地问。「不过能不能等到那天还未可知呢。」   慕容霜华定定地看着她。「你觉得我会顾忌天下悠悠之口而放任你为所欲为的话,那你就太傻了。对付你的法子太多了,尤其是当我的权力比你大的时候——或者你想先看看,我会不会先拿你身边的人开刀?王院判的命案是被谁压下来的?你以为父皇什麽都不知道?他不想你成为杀人凶手,但你身边的奴才倒是很好的替罪羔羊。如果你以为伍昭仪肚子里的孩子能让我失去什麽,那麽你要先祈祷她生下男孩,而这个男孩又不至於像你一样平庸。」   黎冰狠狠地瞪着她。   「安分点吧,别来惹我,否则你会後悔。凤旋将来还是我的臣子,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吗?你的把戏就和伍昭仪一样拙劣,她捞了个昭仪的头衔,还不知道未来如何,至於你呢?你就能保证你不会像那些失宠的女人一样悲惨吗?洋洋得意地看着戏,却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你不觉得唏嘘吗?够聪明的话,你今天就不该来。」慕容霜华说完,又恢复她平日笑容灿烂,温柔优雅的模样,并且招来宫奴。「送大公主离开。」她的口吻,俨然已是一家之主,一国之君。从一开始,胜负就注定了。   她是公主。   而她是女皇。      第八章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黎冰在皇室寝园兰贵妃坟前一直待到日落,她始终直挺挺地站着,底下的宫奴也不敢打扰她。   多年受尽冷落,死後换来一个不要不紧的贵妃封号,还是安抚皇后多日才终於下了旨,说到底,那女人输给一个年轻的姑娘又有什麽值得同情?女人都会老,最怕的是花开花落无人怜。後宫专宠十数年,皇帝为她不再纳新妃,世间多少女子有她一半幸运,她那副悲苦模样是演给谁看?到最後还要她女儿,那个最後的胜利者来威胁她!   是她蠢,以为终於能出一口怨气,妄想在旁人的落魄中得到复仇与快慰,最後却只是看清楚自己其实更加可怜罢了。   凤旋来接黎冰回去时,就听说她在母亲坟前站了一下午。他没多想,只是取了遮阳的布伞来到她身後,挡去西斜的灼光,心疼日头晒了她这麽久,她却无所觉。   黎冰感觉到身後来了人,看向他,心绪有些恍惚,彷佛从那自困的炼狱之中回到人间。   「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家吧。」凤旋以袖子轻轻替她擦拭额上的薄汗。   你就能保证你不会像那些失宠的女人一样悲惨吗?洋洋得意地看着戏,却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你不觉得唏墟吗?   「夫人?」凤旋见她脸色惨白,不禁有些担心。   黎冰有些晕眩,身子一软地往前倾,幸好凤旋扶住了她。   「去请太医。」凤旋转身喊道,黎冰却拉住他的衣襟。   「我没事。」她靠在丈夫身上,好像只是累了稍作休息,一双手却忍不住环住他的腰,芙颊贴着他的胸膛,感受他的心跳与体温。   凤旋向来喜欢由着她这麽撒娇,当下也没说什麽,举着伞替她遮阳,就让她靠着休息一会儿。   慕容霜华什麽都有了,所以不懂她的恐惧,三言两语就能将她打击得心惊胆战,毫无招架之力。而那样的「不懂」,让人好痛恨。   「我们回家吧。」凤旋说,黎冰乖顺地点点头,由着他牵手走出寝圜。   他一路牢牢地握着她的手,没放开。她知道那是她的全部。但,她能握得多牢呢?   走过太平宫外,丝竹净瑙之声越是曼妙悠扬,就越是像在讽刺她。黎冰只想尽快离开任何与太平宫有所牵扯的地方,但凤旋突然停下脚步,她有些不快地看向他,却见他抬起头向上望。   太平宫的楼阁之上,一身雪白华袍的慕容霜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又或者她只是兴致一来,登高眺望风景。   但凤旋知道她看到他们了。他压根不知这两姊妹的恩怨,而且慕容霜华好歹是大辰未来的女皇,所以他仍然冲着她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慕容霜华也轻轻点头回礼。就像个女皇接受臣下致意那般,哪怕她只是随便往高处一站,黎民也必定视若神子与领袖,不由自主地仰而望之,而那就像是她生下来便应该拥有的。   慕容霜华静静地看着他们,就像苍天静静睥睨苍生。   黎冰只觉得那是一股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存在,她忍住了尖锐的恐惧与痛恨。   她能握得多牢?再牢,也比不上慕容霜华高高在上,随时能定夺这天下的一切!她所拥有的、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幸福,就是她的全部!她甘愿放下一切只求保有的全部,她的敌人却可以轻易地随时摧毁它!   她一路心事重重,不觉两人已出了宫门。凤旋见夕市正热闹,心想今日两人都出门,回去再让厨房准备晚膳也太麻烦,於是便道:「今晚我们在外面吃吧,偶尔到外面吃吃馆子也不错。」   黎冰总算回过神来,凤旋看她神情恍惚,脸色不太好,有些担心,一手贴上她的额头。「还是你累了,不如咱们早点回去休息?」   黎冰摇头。「没有。就吃馆子吧,我也想吃馆子。」她想起当年他带她上南市的馆子吃冷面,便道:「我想吃冷面。」   「你在寝园站太久,都热了吧?就吃冷面。」   他们在一家异国料理做得挺地道,也因此颇富盛名的酒楼用餐。凤旋带兵的时候,天京许多人就见过他的样貌,即便现在,还是有很多人喊他「凤将军」,毕竟就算凤旋不是将军,好歹也是个王子,还娶了公主,如果他算不上大人物,那天京也没多少大人物了。於是小二立马给凤旋清空一座包厢,好让小俩口不被打扰。   凤旋并不是非知名的大酒楼不光顾,但是考虑到妻子毕竟不是出身市井,多半会优先选择环境较舒适的店家。也因此这类店家贵胄名流出入亦多,包含那些滞留天京的异国贵族。   黎冰注意到西武国的王子就在其中。王子看来在天京过得挺不如意,他的钱快花光了,他带来的人有一半是佣兵,佣兵们认钱不认人,反正在天京要找肥羊主子也容易,只是西武王子娶不到公主,回西武国又继承不了王位,索性就赖在天京看看能不能混出个名堂,毕竟还有个嫡公主未嫁,如果能捞到辅政亲王的身分,就能完全解决他的困境,所以他说什麽也不肯离开天京。   想当然耳,凤旋的现身让西武王子相当在意,所以凤旋一进酒楼,西武王子便大声道:「驸马爷大驾光临啊!」语气颇有要找碴的样子。   同样是外来的王子,这个凤旋可以当将军、娶公主,他却被熙皇晾在一旁,教他怎麽甘心?虽然说叫他从军他也绝不愿意就是了。他在自己的国家都不用当兵了,还替别人打仗呢!   凤旋本想扭头就走。他一个人无所谓,但不想黎冰也被骚扰,是店老板和小二拼命安抚,他又不想为难这些百姓,加上安德列似乎也安分了,便作罢。   想不到他们在接近用餐完毕时,小二送来一碟水果,说是西武王子请客,为方才的鲁莽道歉。凤旋有些讶异,但也没道理给人钉子碰。   然後安德列便来到包厢客套一番。   也许这脑包终於想到,如果他还妄想娶嫡公主,那未来他与凤旋就有可能是连襟——虽然现在还不是,所以更需要与「未来连襟」打好关系,多套点交情,肯定比他现在连进炎帝城都找不到理由的机会更大!   虽说安德列实在不是凤旋的同一路人,但幸好他也很擅於应付像安德列这种纨裤子弟,毕竟他来到天京後,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一类人。   黎冰不多话,但她倒是因此得知,安德列目前住在城西某条街——他故意讲城南,因为天京里大多数有身分有地位的人都住城南,王子显然不愿意让人以为他在天京吃不开,必须舍城南的豪宅而去屈就平民区。事实上这是最明智的做法,他毕竟远在他乡,但他住的地方确实很接近城南,黎冰反正就把地址记下了。   记它做什麽?黎冰还没想清楚,不过她心里隐隐萌生一股阴鸶而不能言明的念头,她需要时间去酝酿,去计画,安德列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虽然除去了军阶与军职,但当手边的水道工程从规画阶段进行到实际展开工程的部分,凤旋清闲的时刻算是结束了。雪融尽後,实地勘查的工作便已如火如荼地展开,必须在入冬雪季来临以前完成一个段落,因此他几乎都忙碌到深夜才回府。   而黎冰却开始接受天京那些士族的邀约。大辰已婚妇女仍是比其他国家都要来得自由,贵族间偶尔举办茶宴或花宴,已婚的妇女都会受邀,有些贵夫人的丈夫身分显赫,忙於公务,所以她们单独出席也是被允许的。凤旋心想他开始忙碌後,黎冰有个事情做也好,於是态度一直是支持的。   黎冰利用这些应酬,密集地接触来自各国的使节与王子。那原非她所擅长的事,但她发现也没有想像中难,也许她对应付男人比应付女人更有天分,适时地装柔弱、扮可怜,假装用心倾听,男人很吃这一套。   於是,流言四起。   「嫁个挖泥坑的驸马,难怪大公主要夜夜笙歌,毕竟回家就得闻一身臭泥味啊!」   这日工程告一段落,凤旋其实不在乎一身狼狈,以前在高阳,他还曾跳到田里跟农夫学习种田呢。正要回家去,迎面却遇上昔日军中同袍,而且正是当初联合参他一本,与他龃龉不和的那几位。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凤旋自知他们不会有好话,忙了一天的他也没力气与人争执,加上多年来寄人篱下总习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於是他道:「凤某一身脏污,就不挡各位军爷去路,以免冒犯了。」他转身绕路离开。   「这是咱们曾经威风凛凛的游骑将军吗?」那群人大笑。   当工程越来越忙,黎冰也越来越常夜归,两人常常一天没机会讲上半句话,这样的嘲讽或好事的耳语就越来越常发生,虽然他不说什麽,但工部的同仁都清楚,凤旋脸上那好脾气的笑容消失了。   凤旋的人缘其实一直都不差,但人缘再好的人也防不了那些睚眦必报的小人怨妒,尤其他这种好像什麽都好,跟谁都没有仇恨的人最受小人怨恨,那些人遇到如今没有官职,妻子又像花蝴蝶一样的他,总少不了一顿尖酸刻薄的奚落。有人替他抱不平,但好意偶尔也会成了多事,因此凤旋除了面对那些偶尔针对他的嘲讽外,旁人太过热心的建言或探问也间接成了压力。   他想找黎冰谈,但她回到家也是累得倒头就睡。   何况,有时他会想,问题真的是出在黎冰身上吗?那些人本来见了他就没好话,即使黎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们见了他也不会客气几分,住大辰这些年,诸如此类的嘲弄他应付得还算少吗?说到底让他感到不愉快的,其实是他们意有所指地讥笑他绿云罩顶。   他该相信黎冰的,不是吗?於是这种情况维持了一整个夏季,凤旋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消瘦。   黎冰终於注意到了,那晚她抱住枕边人时,他的身子似乎瘦了许多,在睡梦中也是拧着眉。她想是因为工事太忙了吧?於是隔天她早起,炖了一盅鸡汤给他,虽然有点烧焦了。   妻子当然是关心他的。凤旋喝光了那盅味道不太好的鸡汤,露出许久不见的微笑。   可惜黎冰当时没有意会到,那个她本该用心去守护的微笑有多珍贵。   直到秋风起,那天黎冰依然一身昂贵华丽的派头,绝不输给天京任何一位贵妇——银鼠灰的锦缎三重衣,裙摆绣着白蝶,外披黑貂毛羽氅,步摇上亮晃晃的成串白钻,不是王公贵胄不可能佩戴得起。她离开某个贵族的宅第,想到水道工程正好做到这附近,便想去找凤旋,给他一个惊喜。   天之骄女,哪想得到工地是什麽样子?凤旋开始亲自跑工地时,她也天天往那些贵族的宴会跑,回到公主府时他早就梳洗完睡下了。   她皱着眉避开那些泥水,对於裙摆因为路过的马车而被泼脏了一大片感到闷闷不乐,却在转角看见丈夫被方才宴会上和她搭讪的贵族子弟嘲笑的景象。   她呆立在原地。   「我要是大公主,我也宁愿夜夜生张熟魏,不想对着一个泥坑里出来,连封地都没有的穷王子啊!」   向来尽可能隐忍的凤旋,听见这已经是暗骂黎冰像个妓女的话,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丢下身上的重物,一把揪住对方衣襟。   见他总算动怒,工部的同仁也按捺不住了,几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来到凤旋身後,扳着手指,扭动臂膀,大有要干架算他们一份的气势。   纨裤子弟哪里是这群靠劳力做事的汉子对手?尤其这群所谓的「工人」,是大辰工部的高阶技师与技工,不是一般吃不好也穿不暖的低阶劳工,要不也不会一个个肌肉纠结得像个武夫。事实上,大辰工部里退役军人确实是不少。   这场纠纷在凤旋逼着口出恶言的男人道歉後,算是平息了,他们敢出言不逊,却没胆动手,谁都知道凤旋曾经是游骑将军,要是真被揍得半死,还不见得能拿身为驸马的凤旋如何,这群平日游手好闲的贵公子们,只是没想到凤旋会真的动怒罢了。   黎冰躲在街角看见这一幕,心窝像压了颗大石头那般难受,她突然意会到自己用这副模样去见凤旋,也只是突显她是个不适任的妻子罢了!於是她急忙转身,雇了马车,自个儿回到公主府。   她拔掉头上所有珠钗,换下一身华服,把脸上的脂粉洗净。   奴仆前来禀报,厨房里已备好晚膳。她突然想起,除了那盅烧焦的鸡汤,她连最起码的为他洗手做羹汤也没做过。   「嬷嬷,教我煲汤。」   李嬷嬷一脸诧异。   「先做最简单的吧,在旋哥哥回来前能做好的。」   那就只有……蛋花汤了。   那天凤旋回家,见到黎冰也在,虽然有些讶异,但没说什麽,毕竟每天的工程实在不比练兵轻松。   黎冰本以为他会说些什麽或暗示些什麽,例如她看到的那些。但他只是低头吃饭,难得开口,也是问她今天过得如何,其他只字未提,就和过去一样。   黎冰默默地想,也许那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吧?但她又不知该不该开口问他工作上的事,怕他想起那些人的侮辱。   她感到挫败,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失职感到自责。   直到凤旋喝汤时,她总算打起精神,看着他默默喝了两口,顿了顿,然後继续喝。她有些忐忑地问:「汤的味道怎麽样?」上次的鸡汤她自己没喝到,但丈夫喝光了,应该还可以吧?   凤旋也没想到汤是她做的。「忘了放盐。」   「啊?」怎麽会?她照着嬷嬷讲的……噢,她以为嬷嬷放了,所以……   因为上一回喝到烧焦鸡汤的经验,凤旋看着妻子的模样,突然领悟。「汤是你做的?」   黎冰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那般,垂下头,只觉得好丢脸。   凤旋心窝一暖,忍不住笑了。「正好,我今天不想喝咸汤。」他又舀了一大碗。   黎冰看着丈夫,感到好心疼。她为了凤旋那麽维护她,所有委屈自己吞而心疼,却不知道那是凤旋在他们渐渐减少相处之後,第二次发自真心的笑。   那锅汤,凤旋全喝光了。黎冰後来才知道盐直接加也可以。   她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再去应酬,其实乖乖待在家里学习怎麽料理家务,就够她忙翻天了。   那阵子,公主府天天都有灾情,不是花瓶打破了,就是锅子烧穿了底。可是黎冰也发现,凤旋不只被她那些难以下咽的料理喂胖了一些,脸上的笑容也回来了。   她并非喜爱那些应酬,而是……黎冰捏紧了西武国王子给她的秘密书信。他已经替她找齐军队,虽然都是佣兵,但有她的钱和他的人面,想达到她的要求并不难,前提是他们必须能够接近慕容霜华。安德列见她许久不曾出现在那些宴会里,问她是不是想反悔?   炉灶上,她为丈夫熬的汤已经好了。黎冰把信丢到火中,暂时不想管,先给书房里的凤旋送汤要紧。她把陶碗摆在冰镇用的冷水里冷却,虽然手被烫得起了水泡,不过她并不在意。夜已深,她让佣仆都下去休息,现在她煲汤起码有模有样了,凤旋夜里还要把工程的纪录再看一遍,替他熬汤这种事她想全程自己来。   黎冰端着汤进书房,凤旋一见她,便放下手边的工作。   「怎麽还不睡?」他看到她小心翼翼端着汤,笑着伸手接过,怕她端不好烫着手。「给我的?」他毫不吝於表现自己的期待。   「还有点烫,慢慢喝。」   书房里本来有两张书案,他们俩刚成亲的那个冬季,工程还没开始,便常一起窝在书房里——看书是有的,不过新婚燕尔嘛,腻在一起,看书当然是次要的,大多数时间,黎冰不是坐在自己书案前,而是坐在丈夫腿上。於是凤旋这会儿要喝汤时也很顺手地拉她坐在自个儿腿上,边喝边吃豆腐,一整天的疲劳都忘却了。   黎冰本想嗔他不正经,桌上的东西却让她心头一凛。「这是……」   「嗯?这是机密,不过让你看看也不打紧。炎帝城地底水道的改建图,这是旧的,这是明年要动工改变的部分,父皇不放心让外人做就交给我了,所以明年我的职务内容是监督跟规画,到时在家里陪你的时间就比较多。」他说着还捏了捏她的脸。   虽然不懂工程,但是黎冰也大略看出,图上确实是炎帝城的平面地形,她认出太平宫,长乐宫,也记起宫里确实有些上了锁或没上锁的孔穴……原来那是地下水道!   潜伏许久的黑暗念头再次躁动。   凤旋不知道妻子正在想些什麽,他满足地喝着汤,抓起她的小手把玩,却看见十指上又是水泡又是伤痕,教他不舍至极。他将那只小手牢牢握住,放下羹匙,拉着她起身。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黎冰这才回过神来,只能任凤旋拉着她到书房另一角的窗边,坐在罗汉床上,让他取出枕箱里的伤药,轻轻替她包紮。   「还疼吗?」他捧着爱妻的手,小心地上药。   伤药抹在伤处,有些剌疼,但黎冰舍不得缩回手,她愣愣地看着丈夫,其实这些伤从没让她觉得委屈,他却一脸心疼。   凤旋没听见她回答,怕她是疼得说不出话了,抬起头,却见她眼眶红红地盯着他,他将她的手收拢在掌心里,扶住她後脑,让她枕着他的肩膀。   「不擅长做的就别勉强了,有你陪着就够了,哪个官家太太和千金需要自己下厨的?我知道你的心意。」   「不是这样,我一点也不讨厌做这些。」   「那麽……是谁欺负你了,嗯?」   黎冰像是有些累了,索性就赖在丈夫身上。   等伍昭仪的孩子出生再说吧,也许慕容霜华最後也无法继承皇位。现在她只想窝在丈夫怀里好好休息,好好享受和体会她所拥有的这一切。   脆弱的这一切。      第九章   伍昭仪流产了。   就要临盆却流产,不只皇子没了,伍昭仪也血崩而死。那让黎冰相信,这件事和太平宫那对母女脱离不了关系!   她们现在连皇嗣都能杀,将来登基後还有什麽是做不出的?黎冰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花了数个夜晚,临摹出那张炎帝城的地底水道图,每晚都花了许多心思让丈夫累得先沉沉睡去——武将出身的体力实在磨惨了她,所以她得在汤里动点手脚,向大夫要来安眠宁神的药帖,心想反正丈夫也确实需要好好睡,她千叮咛万交代,不要大夫开伤身的药。   然後,她将地底水道图交给了安德列。她很清楚炎帝城的警备在何时最松懈,也很清楚那些岗哨的位置,她全在上头标了出来。   伍昭仪之後是皇后……   黎冰真的很想笑,做了磨心事後立刻去见阎王,想必是福报耗尽了吧?这两场丧礼够让炎帝城天翻地覆了,黎冰也趁机安排不少佣兵混进炎帝城的御林军卧底。熙皇失去皇子,又失去皇后,连小嫩妻也没了,意志消沉不已,也一病不起,慕容霜华分身乏术,她这个出嫁的大公主就算是替家人「分忧」,做些人事调动,自然也没人追究或责怪。   接着,那年入冬以前,慕容霜华失踪了。炎帝城没让消息走漏,但慕容黎冰知道安德列已经成功。   她耐心等待数日,直到熙皇终於焦心地下令出兵,同时贴出告示,悬赏找到公主的勇士,并急召凤旋与宰相入宫暂时代为处理宫务与政务。   熙皇对凤旋的信任出乎黎冰意料之外,也更让她感到不平——她不是想跟丈夫计较,而是熙皇的举动让她深信:熙皇或许当凤旋是他的女婿,却不见得把她当女儿!她从小就努力学习治理国事,但在父亲心目中,她连非亲生的女婿也比不上!   但她仍是按捺下了,若无其事地随着丈夫进宫了解情况,知道一切都在计画之中——虽然她没料到丈夫会被急召入宫,但这对计画并没有妨碍,而且对她更方便,她拿走传国玉玺时,谁也没发现。   隔天,黎冰穿戴上玄黑色的宫袍与金冠,在藏起武器的佣兵簇拥下,骑着驹,藉由早先安排在御林军中卧底的人马协助,光明正大地进入炎帝城。   没有太平宫那对母女的炎帝城,看起来突然变得可爱了啊!黎冰带着佣兵直闯熙皇寝宫,凤旋赶到时也只能被御林军挡在门外。   「你……」熙皇看着一身黑袍、面容沉冷的长女,让他惊诧的是她身後那批佩剑的军人,显然不是御林军!   「冰儿来向父皇请安,顺道……请父皇拟旨。」黎冰拿出玉玺,身後的佣兵立刻取出写诏书的黄纸与笔墨。   熙皇虽在病中,却仍清醒得很。「凤旋呢?」   黎冰听见熙皇这麽问,眼神倏地变得狠厉,却轻声慢莲字一句地回应道:「您情愿让一个外姓来暂代政务,也不肯信任我,冰儿真想知道,父皇您究竟有多恨我呢?」   熙皇真没有想到,他让凤旋暂时代理政务的决定会被黎冰理解成「恨」。   他无意看轻自己的长女,但她确实缺乏远见,即便她一直很努力,扮命地想弥补自己的不足之处,但相比之下,凤旋不只在军政与内务上比她来得熟悉,他还是个天生的领导者。   熙皇虽然明白高阳王室只让嫡长子继承王位的传统,是为了王室长远的安宁,但也只能庆幸凤旋最後会留在大辰,为大辰效力。他并不是平白无故地让一个外人进入大辰军队,而是一开始就有心拉拢凤旋,并且相信他的能力。   「连引狼入室这麽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放任炎帝城门户洞开,还怪朕不信任你?」熙皇简直要气得七窍生烟。「来人啊!」   「不用喊了,御林军全在我的掌握之中。」至少绝大部分是。   熙皇终於明白,黎冰是有备而来,而且她将要做的事,也许比大逆不道更可恶。「你想做什麽?」   「请父皇拟传位诏书。」   「霜华失踪了。」提起下落不明的嫡女,熙皇的担忧溢於言表,看得黎冰更加心头火起。   「是,所以冰儿需要父皇将皇位传予我,慕容黎冰。」   熙皇瞪着长女,半晌,突然笑了起来。「你想学人家逼宫?」   「父皇觉得好笑?」黎冰压下怒气。   「你当你在玩家家酒?学人家逼宫?」带着一群佣兵进到自己家里来,逼老父让出皇位。她究竟知不知道当年帝国的工部为了确保炎帝城固若金汤,费了多大苦心?如今让外人进门来把炎帝城摸透,往後还有哪一个大辰皇帝能安稳地坐在帝位上?   在黎冰的眼神示意下,两旁佣兵拔出亮晃晃的刀刃,抵在熙皇颈间。   「大胆!」   「冰儿只是让他们提醒您,这些家家酒的刀刃是真的。」   「带着一群流氓来就想逼朕传位给你?」   「父皇想来个宁死不屈吗?」黎冰笑得一脸讽剌,熙皇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确实还有什麽威胁比这更甚?但黎冰继续道:「如果父皇觉得只是用您的安危来威胁还不够,就请您……想想您宝贝女儿的安危如何?」   黎冰说到最後一句时,几乎是皮笑肉不笑,眼神毒辣,熙皇突然无法再刻意地不把这个他从来不认为能担大任的长女当一回事,因为他不只在瞬间明白嫡女的失踪是谁策画的,更重要的是……   黎冰的恨意何以扭曲至此?他从来不以为那点妒恨会引来任何风波,最多就是後宫争风吃醋,没想到黎冰竟恨得希望她的妹妹和她的父亲一起消失!   「霜华的失踪是你做的?」他希望他想错了。   黎冰微笑,眼神更冷。「终於知道紧张了?您果真疼爱您的宝贝女儿。」   熙皇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此刻再作任何辩解都消弭不了长女对他的怨恨,说後悔也太矫情,只是他一直没想过黎冰的恨会令她做出逼宫的事来。   过去,是为了让皇后安心,他认为他没有对不起谁,毕竟黎冰身为公主该有的,一样不缺。高阳王选择放逐次子来保全王室太平的假像,他也选择了对庶出的长女冷漠以待,让皇后不至於连她都容不下。他知道作为父亲,他是失职的,但他不会因此就逼黎冰明白这也是为了保全她,毕竟是他选择容忍皇后的善妒。当年皇后不择手段地赶走他身为皇储时纳的妾,兰妃是因为已经生了黎冰而不得不留下。兰妃死後,他想起那天在太平宫前长女怨恨的模样,知道黎冰这辈子是不可能原谅他了,他只是消极地想:反正她也出嫁了,总有一天对父母的怨恨会渐渐淡去,毕竟她有了自己的家庭。   「你可以恨朕,何必扯到霜华?她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他就怕,最後他得面对最不想见到的……   对受尽冷落的儿女来说,这些话只是在伤口上洒盐。父亲无法拉下脸来认错,却还一味的维护受宠的手足,岂不是一种讽刺?   「我不需要扯到她。」黎冰笑容灿烂如夏花,眼神却凛冽如冬雪。「只要您写好传位予我的诏书,她完全不会被牵扯进来,也许还能平安嫁作某国的王妃;但是相反的,如果您再继续跟我玩拖延时间的把戏,我就不能保证她毫发无伤了。一切视您的诚意而定,看您是想要半残的、全残的,或者考验您老人家认屍的眼力,这可不是我决定的唷。」   熙皇看着长女,突然发现原来他从来不了解她。   为了大辰,为了皇室,他果断地决定了两个女儿的未来——一个继承皇位,一个为帝国和亲。他绝不让夺嫡的惨剧重演,从古至今那些悲剧发生得够多了,他不肯给长女一点希望,让她相信自己是能够取代妹妹的,那绝对不行!兰妃不知道,她这些年来对黎冰的逼迫,也是让她将自己推离熙皇的原因之一。兰妃一再地展现希望长女取代嫡女的野心,只是让熙皇渐渐忘记曾经对她有的一点温情,并且一再想起当年阙家如何的干政,连心都离她越来越远。   他疼爱霜华,不只因为她聪明,也因为霜华早就知道自己此生别无选择,必须是女皇。   至於黎冰——事到如今才这麽说也许有些虚伪,但事实上,皇后巴不得她早日出嫁,来个眼不见为净。熙皇不是真的拿乔,而是知道黎冰不想嫁,他也就不逼她。他不满意黎冰挑上凤旋,主要是政治因素;毕竟她嫁给凤旋,始终不如霜华嫁给凤旋,对两国的联系来得更密切。当然他也对黎冰身为公主却无视皇室声誉前往前线与凤旋私会感到不悦,但最终的让步却是释怀的。若是她选择了凤旋,若是凤旋能给她父母给不了的,又何尝不是好事?   熙皇抱着一丝希望看向门口,他知道只有凤旋能让黎冰回心转意。   「别看了,我说过御林军在我的掌握下。两场丧礼,足够给我机会安插我那些『家家酒』的同伴了,您说是吧?」   即便拥有天下最广阔的国土,他终究失败了,是吗?他自以为对一切最好的安排,最终却造成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手足相残!他失败得如此讽刺!   熙皇终於颤抖地提起笔,写下传位诏书。   当凤旋看着黎冰从熙皇寝宫走出来时,他有些迷惘了,担心妻子和丈人的他立刻上前,却被御林军给拦阻。   「住手,他是我丈夫。」黎冰喝斥道,御林军与佣兵果然让出一条路来。凤旋感到一丝不对劲。「冰儿,怎麽回事?你没受伤吧?」   黎冰想到从今以後,她就可以不再受到慕容霜华的威胁,与凤旋平平安安,白头到老,忍不住甜甜地笑着。「旋哥哥……」   「这些人是怎麽回事?他们怎能擅闯炎帝城?」宰相不得不打断小夫妻就要旁若无人地相亲相爱。   慕容黎冰又回复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对凤旋来说,那模样显然是陌生的。「他们是我的保镖,保护我……顺利登基。」   凤旋和宰相一脸诧异,而蓝宰相的神情显然深沉许多。   「这是什麽意思?殿下还未寻获……」凤旋看见妻子手上拿的圣旨……以及玉玺!玉玺怎麽会在她手上?   「父皇已经拟好传位诏书,虽然登基仪式还未确定,但从这一刻开始,大辰只有一个女皇,那就是我,慕容黎冰!」   一部分御林军和佣兵跪了下来,高喊女皇万岁万万岁,另一部分御林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只能跪地臣服,只剩凤旋与蓝宰相,一个不敢置信,一个神色沉凝,默然不语。   黎冰将熙皇软禁起来,谁也不许见。她对外宣称熙皇的病不宜见外人,凤旋想说服妻子,无奈她总是用各种让他无法招架的手段,反过来令他投降。折腾了数日,登基大典已经筹备得差不多,满朝文武也无法有异议,因为黎冰捏住了一堆大臣的小辫子——原来过去豪门夜宴里长袖善舞耍弄男人的花蝴蝶,无脑花瓶一般的笑脸下,却是像蛇蠍般盯住了每个人,嗡嗡嗡论坛。   更何况他们都很清楚,皇储一旦落入别人手里,对国家是何等的威胁,再加上熙皇病得需要急召驸马与宰相进宫代理宫务与政务,此刻另立国君显然是最明智的决定。慕容黎冰身为大公主,她继承皇位的正统性无须质疑。   最後,凤旋逼不得已,只能从炎帝城的地下水道偷偷潜入熙皇寝宫。地下水道的设计自然考量过皇室成员与皇帝的安全,寝宫附近没有入口,有也一律上锁,但至少可以让他先躲开周边的重重警戒。他挑了警备较弱的位置回到地面上,但他并不知道黎冰早就防着这一点,接近熙皇寝殿附近的水道入口都额外安插守卫。   幸而,凤旋长年在军中锻链出来的身手并没有退步,他趁守卫不注意时击昏了他。同时,心里也隐隐萌生一股不愿去深想的预感。   眼前仍是见到熙皇要紧,於是他将守卫绑起来,和守卫互换了衣裳,接着一路半躲半朦骗地进入熙皇的寝殿。   「谁?」   凤旋捣住熙皇的嘴。「陛下,是我。」   熙皇看了他半晌,许多念头在脑海里转动。凤旋是黎冰的丈夫,他有可能不是共谋吗?他召凤旋入宫代理政务,也许引狼入室的其实是他自己?   「陛下,究竟是怎麽回事?殿下尚未找到,您为何立冰儿为女皇?」   熙皇原本不想轻易相信凤旋,但如今凤旋假惺惺地来对他表演这些又有什麽意义?「是朕的错。」到了这地步,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对凤旋坦承一切。「记不记得朕和你说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是帝王将相也不例外?」   凤旋不知道熙皇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但仍是耐心听着。   「朕和你父王一样,都选择了最极端的手法来维持帝王家和平的假像,你父王放逐了你,而朕选择漠视黎冰和她母亲。朕知道这些年来黎冰因为她母亲吃了很多苦,但朕选择不闻不问,最後她母亲走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她身边。黎冰恨透了朕,她更恨朕对霜华的偏袒……霜华的失踪是她策画的,现在只有你能阻止她了。」   凤旋是有预感的,他在下水道时就想起,慕容霜华要从炎帝城突然消失,只有一个方法。但这并不代表黎冰是主谋,他仍然不相信妻子会做这种事。   「冰儿不可能这麽做,她不需要这麽做,她要怎麽……」他想说的是,黎冰一介弱质女流,要如何策画这桩需要有强大外援的谋反行动?但他想起那些佣兵,想起她看过地下水道的分布图。她要如何筹备这些?显然在他忙於水道工程的那段日子里,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超出他的想像。   「朕也不相信她会逼宫,但那些佣兵与御林军你都看到了,她逼朕禅位,并写下传位诏书。」   凤旋像看到怪物那般退了开来,熙皇了解那一刻他心里直觉的防备,就像他一开始也不相信皇后会对伍昭仪痛下杀手一样。   「听着,黎冰是朕的女儿,她本来就有资格继承皇位,是她母亲一再给她错误的希望,也是我一再亲手毁掉她的希望,这些错误是我们造成的,但是不能让她错得更无可救药。朕如今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把霜华找回来,别让黎冰伤害她……不,」老皇帝喉咙一紧,「别让她们伤害彼此。」   凤旋来到皇帝处理朝政与集会的未央宫,也是整座炎帝城的中心。前殿宣室里,慕容黎冰正在试穿登基大典当天的龙袍,尚衣监、针工局与内染织局几乎是不眠不休,甚至得到民间召集人手,才得以在登基大典前夕赶制出来。   黎冰见到丈夫,挥退替她整理仪容、检视龙袍细节的宫奴。她就像过去丈夫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时一样,笑容甜美地迎向凤旋。   要他如何相信黎冰真的绑架了她的亲妹,对她的父皇逼宫?   「旋哥哥,你觉得好看吗?」她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无论如何,她在他心里都是好看的。然而凤旋开口时却是语气凝重,「冰儿,你真的想当皇帝?」   黎冰定定地看着丈夫半晌。「天底下,谁不想当皇帝?」她这半生的喜怒哀乐、浮沉困苦,不就是因为「皇帝」掌控了她的命运?而现在,她选择当皇帝,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有错吗?   「我问的是你,不是天底下其他人。」   「这很重要吗?只要我成为女皇,谁也不能对我不公,谁也不能欺负你,谁也不能威胁把我们分开!」   凤旋有些无语。「谁威胁要把我们分开?」   黎冰住口,支吾其词,看起来像蒙受天大的委屈瞪着他。   「告诉我,霜华殿下的失踪跟你没有关系。」至於逼宫的事,这件事可大,熙皇看来也认了,那麽就当他存心逃避,不问也罢。   黎冰突然瞪着他。「你提这个做什麽?」她的口吻像吃醋的妒妇,厌恶那女人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   「要让殿下从炎帝城突然消失,只有一个办法。炎帝城地下水道的分布图一直都没有公开,直到霜华殿下失踪的近日……」   而黎冰领进炎帝城的佣兵,显然完全知道地下水道的出入口位置,他们近日守备的分配全都特别防范这些地方。   他很希望他能怀疑其他人,例如与他一起参与这项工程的工部同僚。只要她亲口否认,他会愿意尽全力为她澄清……   黎冰在宣室踱着步子,低头像在沉吟些什麽。   她可以撒谎,但成亲以来凤旋对她的包容和疼惜,却让她犹豫了。过去他也许是她的憧憬,她的迷恋,如今他却是她宛如另一半的存在,在她委屈之前,他已经感到心疼,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为她默默承担……黎冰发现要对这样的他说谎,好难。   说了又如何?他们也找不到慕容霜华!像是赌气那般,她仰起头。「是,是我联合外人绑走她,但是只要她和父皇乖乖合作,一切很快会恢复平静。」   凤旋感到心痛,然後是心寒,她说这些话的模样,丝毫没有一点愧疚。   「你再恨他们,也不该拿国家大业开玩笑。」她知不知道,熙皇之所以将工程交给他,就是因为他是慕容家的女婿?他知道大辰的安危与高阳是密不可分的,大辰有危险,高阳就得独自面对雾隐和南方诸国的威胁,所以熙皇才放心地交给他。   但如今黎冰却将皇室最不可宣诸於世的罩门轻易交给外人!今天那些人能绑走慕容霜华,来日就能再威胁每一任大辰皇帝!他舍不得骂她草率,但这些话语却仍是剌伤了黎冰。   「我拿国家大业开玩笑?」黎冰不只恼羞成怒,还感觉到那些令她备感屈辱的过往被掀了开来。「凭什麽她继承皇位,就是万民景仰,承天眷顾,而我继承皇位却是拿国家大业开玩笑?你知道我为了答出父皇的考题,被关在高塔上三天三夜,母妃只给我水和乾粮,宫女必须在我倦怠时拿针刺我……」她举起手臂。「你看过手臂和大腿被针紮满孔的样子吗?你知道我的书卷上那些发黑的斑点是什麽吗?它肿起来,还化了脓,母妃不准太医来,除非我写出完美的答案……完美的答案是什麽?是啊,那必定是我无法想像的,因为就算我达成了要求,她永远都做得比我更好,永远!   「她读过的,我都读过;她做到的,我也努力做到。但是父皇永远只给她机会,给她接触国事、磨练能力的机会,他给我女诫,期待我和亲为大辰带来利益,我不够好,所以他不愿意承认我,我无话可说。但他连我所承受的,所熬过的,所努力的完全抹杀,就为了要我去为他的霜华和亲!为将来他的霜华继承江山时能够有更好的捷径维持两国和平!他何不乾脆叫我去死?」   「但是,他终究没有逼你和亲,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第一次为自己争取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才嫁给你!」她做对了,不是吗?她为自己争取幸福,有错吗?黎冰因此平复情绪,即便因为过往的痛楚被撕扯开来,美眸泛红,但她仍是笑了,有些疯狂地笑了。「所以,这是我第二次为自己争取我应得的东西,她能够继承皇位,我也能。」   「你只是一直在跟她比较,那根本没意义。黎冰,她别无选择,必须继承皇位,而你能够选择,你知道吗?」   「我一直在跟她比较?」她彷佛被污蔑了那般,瞪大眼,嗓音颤抖。「是谁逼得我在她面前输得一塌糊涂?是父皇!」   凤旋突然沉默了。也许在外人看来,黎冰真正的痛苦,其实是源自她的母亲,即便他今天才明白那些曲折,他也无法不那麽想。   但人的感情很奇妙,黎冰毕竟别无选择地跟母亲相依为命二十年,她得不到父亲的爱,只能寻求母亲的爱,由始至终就只有母亲的爱,哪怕再扭曲再暴力,都是她仅有的,若她选择憎恨母亲……   她怕自己一无所有。恨那个总是缺席的男人,将所有痛苦归咎到他身上,相比之下容易一些。   「告诉我她在哪。」凤旋决定,只有找回慕容霜华,一切失序以及伤害才能降到最低,至於地下水道——他只希望尽快找到慕容霜华,待一切尘埃落定後,工部才能重新改建,确保炎帝城的安全。他不要妻子成为一个残杀手足,被已逝者错误的期待困在皇位上作茧自缚的女皇!   黎冰却不明白,为什麽他对她的苦难无动於衷,只想找回慕容霜华?   「我不会告诉你,起码在我登基之前。」   凤旋握住她皓腕。「算我求你!」   现在说服她放弃皇位,她想必听不进去。等他找回慕容霜华,就带黎冰远离这一切,不管要离开多远,不管他可能得放弃什麽,那些终究没有她来得重要。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找回真正的快乐——如果她不曾用虚伪的感情敷衍他,过去这段日子以来,他们不是一直很幸福很满足吗?皇位能给她那些吗?   黎冰发现凤旋不是随口说说,他的眼神告诉她,他对寻找慕容霜华一事,无论遇到多少阻碍都不会改变。   为什麽……   「我不知道他们把她带到哪里了。人是安德列带走的,也许在海上,也许往西去了,我不知道,你问我也没用。」黎冰的神情和语气同样空洞。   凤旋想抱抱她,要她等他归来,但他希望她能够用成熟而独立的思维想清楚。他不想抹杀她的努力,但造就这一切的她真有点像小女孩耍任性——他永远不会对她这麽说,但他希望她想清楚,她把霜华当敌人,认为她消失了,就能守住一切,但事实并不是那样。於是他松开她的手。   「在我回来以前,你好好保重。」他说道,毅然转身走出未央宫。   「凤旋!」她不敢相信他真的走了!「有她就没有我,有我就没有她!你如果选择去找慕容霜华,那你就别再回来!」   凤旋几乎有些恼怒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次他选择给她一点惩罚,於是他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黎冰像力气被抽乾了一般,跌坐在地上。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连他也站在慕容霜华那边?连他也选择了慕容霜华?在明知她受苦和委屈之後,他仍然选择了慕容霜华!全天下都只要慕容霜华,彷佛她是多余的;所有人都只爱慕容霜华,而她只是无理取闹的那一个!她跪坐在空旷而冰冷的大殿中央,突然觉得好冷,紧紧抱住自己依然没有用,她抱住了头,像要把自己藏在一个这世间唯一能接纳她之处……   没有,没有!这世间没有接纳她之处!她蜷缩成一团,颤抖着。   她什麽都没有了……   「旋哥哥,不要走……」   凤旋首先去寻找昔日鹰军的同袍,告诉他们安德列是主谋,他相信蓝非有法子立刻订定出最有效率的搜查方式。   蓝非邀请凤旋一起加入搜查行列,凤旋没有拒绝。蓝非完全没问他为何不陪在即将登基的妻子身边,却选择寻找慕容霜华,凤旋相信蓝非一定知道炎帝城发生的事,蓝宰相的教养方式就是把儿子当成平辈,两人讨论国家大事也讨论军政事务。只是蓝非的个性向来如此,别人不说,他也没兴趣探人隐私。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偏偏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雪。但凤旋在暴风雪到来之前,就接到来自高阳的家书。   他必须回家一趟,立刻。   「快动身吧,再迟疑下去,雪来了,你想走就只能等到明年了。」蓝非没看到他的家书内容,但他光用猜的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这封家书相当紧急,而且高阳王室近日的动静,他早有耳闻。   但凤旋有走不开的牵挂,黎冰还不知道这件事,虽然他也打算让她自己好好反省几天,可是他怕这一去,明年春天才能回来。   偏偏此时他离炎帝城已有数天的日程,而这封家书就是寄到炎帝城,又让军队辗转找到他,才能交到他手上,他再赶回炎帝城只会浪费更多时间。   「蓝非,帮我个忙……」   凤旋当日便动身回高阳。他从没想过终於能回到日思夜念的故乡,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相信蓝非一定能让他暂时无後顾之忧他相信好友的能力,只是要真正做到毫无牵挂,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她的登基大典那日,天京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後的恨彷佛永无止尽,狂暴而残虐地以冰刃鞭打着大地,北风带来了她的咆哮与诅咒,大地冰封在哀伤之中。果然是适合她登基的日子,就如同她前半生所有的苦痛与仇恨,眼泪与乞求,到最後臝得的只有孤独。   黎冰站在高塔之顶,这是未央宫的主塔,也是全炎帝城最高的塔。若是从远方眺望炎帝城,必定会看见三座宝塔,彷佛插了三柄利刃的黑色宝冠。   天京很快就成了一片白色世界,炎帝城想必也是。   吉时已到,她缓缓步下高塔,沉重的黑色貂毛斗篷拖曳在台阶上,黑底织金的皇袍像盔甲一样将她纤细的身段束得笔挺,腰带上和环扣上纯金的盘龙扣反射着火炬野蛮的红光。   好冷。那些火炬为何没能带来任何温暖?   她踏着被鲜血染污似的红毯——啊,想必是天色的关系,那红看起来既邪恶又狰狞。   诸王之国的使臣站在未央宫四周的八条长廊上,见证她的登基大典。文武百官分立未央宫内两侧,向她下跪,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和地,都在这一日为她戴上寒冰的冠冕。黑色的荆棘是她的龙袍,荆棘划破了血肉之躯,用鲜血化作她的勳章,在冬将军的国度里,暴风雪才是权势的象徵,它告诉世人,王权就如同凛冬一样不可藐视!它横扫大地,压迫众生,万物莫不战怀跪伏——   向你们的女皇献出生命,永示忠诚!   慕容黎冰坐在龙座上,眼神空洞地冷笑着。   终於,她是天下至高之城的女皇,诸王之国的共主。   但她却失去了唯一的,最重要的……   她握紧了龙座上的盘龙浮雕,冰冷的浮雕,龙背上的剌,陷入她掌心的肉里,她却无所觉。   看呐!连狂风和暴雪也尊她为帝,烈日因此不敢与她争辉。四海臣服,万民高呼,但为什麽,那人却不在?他情愿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选择跟那个女人站在同一阵线!留她坐困魔魇的王座,孤独与嘲讽成了她的左右宠臣,在可怜又凄惨的女皇身边耳语——   他走了,他丢下了你,选择那个女人。你输了,永远永远输了……   没关系,她不在乎!      第十章   安德列是白痴!   啊,她本来以为他只是个草包,但慕容霜华现在肯定他根本是白痴!从她被绑出炎帝城之後到现在所发生的事,大致上可以归纳出安德列和他的手下打的是什麽主意。   她不知道他们的合夥人是谁,但是她不由得同情起那位合夥人。下次找人合作要找个聪明点的啊!   她猜想安德列的计画应该是这样的——   她被绑到大辰国境边缘,接着安德列骑着白马,大喊:「为了美丽的公主殿下!」然後朝她所在的地方举着剑冲过来——她以为这已经够白痴了,没想到她错了。总之,她相信他想表演英雄救美,但是那个蠢蛋却没发现,他们早就出了大辰国境,来到各国势力都无法管辖,恶势力横行的蛮荒之境,最白痴的是他完全没发现他的手下换了一批!   啊?什麽意思?   把时间往前推。他那群草包手下完全不知道他们已经走出了大辰国境,还在那儿讨论着地图上的位置是不是这里时,他们被袭击了!那些袭击者似乎知道她是大辰的公主,因为他们没有抢夺钱财,而是抢她!安德列那群手下死的死、逃的逃,而她被那群说着雾隐国语言的浪人劫走之後,那群浪人似乎有计画性的要把她交给他们的首领,於是又带着她一路西行。   然後安德列那白痴就骑着白马出现了。   天苍苍,野茫茫,那匹白马还真是宛如全世界的焦点,他的红披风和绿灯笼裤也很抢眼,头上那顶金光闪闪的宝冠还会折射出太阳的光芒。她听到那群浪人在大笑,接下来安德列冲进浪人群里,大声吆喝,有模有样地挥舞他那把同样很闪亮的剑。   结果他就被那群浪人三两下打趴了。她听到他喊:「喂,是我!」「怎麽跟说好的不一样……」「不!别打脸!」   他们连杀他都不屑,在他脸上吐口水,就走了。当笨蛋也是有好处的。   几天下来,根据她的观察,大辰那边应该是发出了悬赏令,於是她成了黑白两道都想抢的香脖饽,到目前为止抢她的人已经换了三批,数天前又是另一批浪人抢臝了,而且是更为凶残的一批,他们虐杀前一批抢夺者的手段让她吐了。慕容霜华知道雾隐国目前有三大势力互相搞不定,这一批和她刚出国境时遇上的那一批人马,显然是不同势力。   但其实她真正在意的是……   她已经好几天没换衣服了。虽然她会遇到对她礼遇有加的抢夺者,其实大多数都是粗鲁不文的——例如现在这一批。   之前那几批人还会替她找衣裳替换,而且会依照她的要求,找白的。   现在她身上这件,已经看不出它本来是白色的。   跟着这群恶心的虐杀狂第十五天的时候,慕容霜华开始绝望了。   他们显然打算带着她往南,走海路回雾隐,而他们的上级所下达的指令是,宁可杀了公主,也绝不让她被抢走。慕容霜华对各国的语言略有一点研究,她已经有几次被拿刀抵住喉咙,或以铁链绑住脖子,也不知幸或不幸,其他的抢夺者最後都打不过这群变态,被狠狠地虐杀了。   她身上的白衣多次染了血,变成很恶心很恶心的暗褐色。   她有被救走的一天吗?她真想换一批人——啊,安德列的手下笨虽笨,起码还替她剥葡萄皮,帮她洗衣服哩!她开始怀念他们了,可惜只要这群变态察觉可能守不住她,就换她有生命危险。   终於,又过了三天,他们来到一处地势险峻的河畔,南方的河流两岸都是这种寸草不生的悬崖,底下怒浪滔天。这回又不知是哪一方的庞大势力要来抢她这个香饽饽。慕容霜华光是大老远看着对方的阵势——还扛大旗!吹号角!是有没有这麽招摇啊?她突然觉得一阵晕眩。果然那群变态中专门用带勾的铁链虐杀对手的阴沉女人,又拿铁链绑住她的喉咙。   对手果然来势汹汹,这群变态终於也减员了。她来不及在心里喝采,变态们扛着她,打算沿着河岸打带跑。   那群人穷追不舍,而这群变态似乎被逼上了末路,前方出现另一条横向支流的河道,等於被截断了去路,慕容霜华知道大势不妙。   她听见这群变态之中体型是一般人两倍大、扛着把巨斧的男人大喊:「杀了她!」然後她抬起头,怀疑自己这辈子最後看见的景象,就是背光的巨人举起巨斧朝她劈下——   噢不,还有下一幕。竟然有道黑影从旁边的河道飞窜而出,她听见切肉的声音——最近常常听,好耳熟。巨人被劈成三截,大雁般的黑影掠过血肉肠子内脏乱飞的空中,巨人的血像瀑布一样朝她喷过来……她的衣服又要更脏了!   但,那个铁链女用力一扯,她就这麽被扯向空中。   「谁也别想抢到大辰公主!」   铁链女竟然把她甩到河里!慕容霜华双手被铁链綑得动弹不得,她仰躺着,感觉天空越来越远,耳边风声呼啸。   这是她此生最後一幕了吗?   还没。当她看到那个黑影竟然跟着往下跳,朝她扑过来时,慕容霜华感动得快哭了!真的!母后死时她都没哭,但现在她真的好想哭!   不管那黑影是什麽,因为逆光看不清楚,但总之是个英雄!哦,英雄,让她以身相许吧!   黑影在两人掉入水中之前抓住了她,她也在瞬间看清他是……   砰!巨大的冲击力道让她晕眩,她知道黑影抓住了她,可两人在万马奔腾似的河水中,她又被铁链绑住,慕容霜华已经放弃挣扎了,她隐约嚐到河水中混杂着血的腥味。啊,她真不知该希望那是新鲜的,或者她衣服上风乾多日如今被水稀释的,前者很悲剧,後者很恶心。   她感觉到有两股力道在拉扯她,一股是河流,一股是身上的铁链。   最後,一只手臂勾住了她的脖子。   慕容霜华知道血是哪里来的了,这家伙竟然用他的手死死缠住铁链,才把她拉住!   她想,她真的哭了吧?嘴角有点咸,但她现在不想承认。   他们被冲到水势较平缓的河域後,他就拉着她往岸上游。慕容霜华不知道该担心还是该觉得惊悚,他流了好多血,却还能拉着她游泳,他真的是人吗?她看到他之所以能够在那样的冲力下死缠着铁链,不只是让铁链深深陷进他的肌肉里,还是因为铁链上的一道铁勾刚好插进他上臂的中间!慕容霜华实在不想研究那铁勾是怎麽穿过去的,那麽刚好在两根骨头中间,虽然这几天比这可怕的画面多着,但她不想习惯这些!   河岸边是一处林地,蓝非拖着慕容霜华上岸後,才把手臂从铁链上挣脱。慕容霜华听到他闷哼一声,把手臂上的铁勾拔出来,铁勾上还留着肉末……   又可以省一餐不用吃了。   蓝非拧着眉,他这只手臂如果不及早做处理,可能就得废了,但他还是脱下身上的夜行衣,撕成了布条,用力绑住伤处。   「喂!」可以不要把她像鱼一样丢在岸上吗?她的手被绑住,要怎麽自己爬起来啊?   蓝非只是瞥了她一眼。「我先去找柴火。」   所以他的意思是,她得自己想法子爬起来是吗?   好,她也不意外,这家伙从小就是这副死样子,她方才还以为自己看到幻觉呢。但是她心里也知道,蓝非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力气救她,如果她连自己爬起来这点小事都办不到,那乾脆滚回河里去自己淹死得好。   还好她的腿没事,就是裙子碍事了点。慕容霜华先让自己坐起身,然後才站起来,找个平坦又晒得到日头的地方等他。   蓝非捡回柴火时,她试着自己能不能挣脱铁链,结果手腕都破皮了。   他先升火。其实慕容霜华挺好奇他怎麽升的火,又没带火摺子。然後他来到她身後,检视她身上的铁錬有没有解开的可能。   想当然耳,要能解开,在河里冲来刷去时早就开了。   「被锁住了,你别再浪费力气。」   那现在怎麽着?两个人,只有一只手臂能用。   蓝非大概计算过他们所在的方位,捡柴时顺手摘了一些野果,他们必须带一点在路上。蓝非把脑筋动到她的裙子上,因为现在他自己身上也只剩长裤,慕容霜华得尽可能让自己不去看他精瘦却肌肉纠结的上身。   怪了,他在军中不是担任参谋之类的职务吗?那身手跟那体格怎麽来的?慕容霜华忍不住好奇。   蓝非撕下她裙子的外层下缘拿来装野果,她没反对,反正她早觉得裙子很碍事。他洗了几颗野果,剥了一颗凑到她嘴边,她本来想拒绝,在河里翻来滚去,还欣赏过那些精采的血腥画面,她根本没胃口,但他说:「我们可能得走上两三天的路,吃了才有力气,现在能找到吃的,不代表接下来也有。」   她只得乖乖吃了,蓝非喂她吃了四颗又涩又难吃的果子。   接下来一路无语。这家伙的性格就是如此,她也不意外,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他怎麽找到她的?   原来蓝非在三天前就找到她了,他带着鹰军出大辰边境,只是当他的人找到她时,也发现了那群雾隐来的剌客是做了玉石倶焚的打算,蓝非当下便知道若是他带着军队贸然围剿,只会置她於险境。   於是他让军队殿後,自己偷偷跟着他们,跟了足足三天……   慕容霜华真想尖叫。   三天!他就不能早点像刚才那样冲出来把那些变态削成好几块,她就能解脱了吗?然而冷静地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之所以在今天动手,是因为没料到又有人浩浩荡荡来抢她,当下才冒险一搏,现身把她劫走。   後来两人都没再开口了,因为也无法开口,节省体力比较要紧,而且她有些担心他的手臂。不过蓝非偶尔还是会停下来休息,他一路收集食物,自己一边吃的同时也一边喂她。   慕容霜华双眼往旁边转,吃果子难免吃得满嘴都是,然後这家伙就面无表情地替她擦嘴……他难道不觉得,一对俊男与美女在做「这件事」时,好歹别板着棺材脸啊!害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他义务照顾的某个肢体伤残者……   她只能对自己说,这家伙从小就是这副德性,肯喂她已经很好了!   幸运的是,他们没走上两三天。当天傍晚,他们因为误闯罗赛族放牧的地方,被酋长请去「作客」了。   蓝非的手让巫医包紮好了,慕容霜华身上的铁链则被他们用烙红的铁刀硬是割断——她闭上眼之前却见蓝非盯着她,呃,是盯着那烙铁,所以她把头转向另一边,闭紧眼,连呼吸都屏住了。   总算能换件衣服……没白的,唉,算了,有比没有好。当晚,接受完热情的招待,蓝非便告诉她关於炎帝城发生的事。   她真没想到主谋是黎冰。   等她回到大辰,黎冰早已登基,恐怕也改变不了什麽吧?她可不想用打打杀杀的方式解决问题。   「未必。」蓝非说道,「诏书的玉玺不对,圣上老早料到这点,你失踪时玉玺就被他藏起来了,大公主拿到的是辅国玉玺,也就是说,如果有另一份真正盖有传国玉玺的诏书,她就会被视为是『暂代职务』。」也就是说,不算篡位。熙皇的用意很明显,不要慕容霜华回到大辰後对长女有所惩戒。   然而,跟罗赛族的交涉又花了不少的时间,罗赛族知道她是大辰公主,她差点被留下来当酋长夫人,酋长留了他们一个冬天。   直到隔年春天,慕容霜华与蓝非终於领着鹰军,和另一支罗赛族答应借给他们的军队,回到天京。   御书房内,奏摺虽然堆了满屋,然而黎冰却已经疲累而心烦意乱,坐在罗汉床上,支着额头。   她好累好累,勉力打起精神处理好像永远处理不完的国事,却压抑不下丈夫不在身边的凄怆,和她被抛下的自怨自艾。   她的肚子还没隆起。那阵子每晚为了临摹地下水道路线图,夜夜那麽缠着丈夫,也许是那时怀上的吧,她经常抚着肚子,怔忡失神。   他怎麽可以丢下她?他怎麽可以……   他问她,真的想当皇帝吗?   她没想过。她一直都是努力达到母妃的要求,凤旋不明白她逼宫的动机,她觉得委屈,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她的恐惧!   她只想没有威胁地活着,没有威胁地与他厮守,为什麽他却责怪她?   她困守死城一般的炎帝城,大雪持续整个冬季,这片沉默则蔓延到整个天京,生气许久不复见,因为她什麽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感受得到自己的悲凄。那年的年节,百姓为庆贺她登基而燃放数夜烟火,她却只是沉溺在凤旋不肯回到她身边的伤痛之中。   钱公公一进到快要寸步难行的御书房,真的很希望自己看到的是幻觉啊。然而他带来的消息让他有些犹豫,他实在不想动了大公主的胎气,可是这一切真的必须趁早解决。   大公主未必真的平庸,只是怀孕的女人情绪起伏大,凤旋又离她而去,她根本无心处理国事;她已经尽力了,但这庞大的国家却不是如今身心倶疲的她能轻易治理得了的。被软禁在未央宫後殿的熙皇也知道这点,但他还在跟长女冷战,对此爱莫能助,反正黎冰也不打算跟他求助。   「陛下。」   黎冰没抬头,她现在什麽人都不想搭理。   钱公公实在没辙,只好开门见山道:「霜华殿下和鹰军,以及罗赛族的特使,已经回到天京了。」   黎冰总算动了动,然後冷笑道:「她回来又如何?带了鹰军和罗赛族特使,就能把我逼下皇位吗?」慕容霜华的回归,不意竟又让她燃起了一丝生气,哪怕是代表着愤怒与嫉妒,恐怕也好过她这一整个冬季的死气沉沉。   钱公公不敢说话。   「好,我就去迎接她。」黎冰摇摇晃晃地起身,命人为她换上最华丽的战甲,依然是一身黑色金纹丝袍,来到未央宫前。   慕容霜华一身素白布衣,但骑着白马带领鹰军与罗赛族勇士进到炎帝城来的她,却彷佛才是这座巍峨皇城的主人。她抬头挺胸,气势不亢不卑,脸上挂着彷佛从不曾凋零的优雅微笑,太平宫的宫奴和百官见到她平安归来,有的相拥而泣,也有的高声欢呼。   黎冰藏在袍袖中的拳头握得死紧,她好恨这女人历劫归来,却依然意气风发!她只是归来而已,这座死寂了一整个冬季的炎帝城却因她而苏醒。   她甚至听到,炎帝城外百姓们燃起烟火,鼓掌着,吵闹着……   黎冰不知道那是因为百姓对皇女平安归来感到喜悦,为鹰军立下功劳感到振奋,她不知道自己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许久。那年年节时,她甚至听不到外头的烟火和鞭炮声,她看不到春暖花开,也看不到任何欢欣和喜悦,把自己锁在御书房里,自我折磨似地镇日与悲伤和永远处理不完的国事为伍。   黎冰摇摇欲坠地站在高台之上,耳边只剩嫉妒与怨愤化成的幽灵在耳语。   她才是女皇!他们应该为她欢呼!   慕容霜华来到台阶之下,抬起手,让队伍停止前进。她仰头看着黎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过去数月的苦难全都是因她而起,然而她却不得不顾忌她答应蓝非的事:黎冰是主谋者一事必须保密——永远保密。   你对她有意思?她绝对不是嫉妒哦呵呵呵。   蓝非依然面无表情地道:这是凤旋临走前请托我的。   她干嘛答应?凤旋是求他,又不是求她!看在你拚了命救我的份上,我就给你这个人情。她绝对不是对这家伙有意思哦呵呵呵。   「皇姊,这几个月真是辛苦你了,你可以休息了。」慕容霜华踏上九十九阶台阶——还好她这几个月有练过,要不还没爬到顶就先喘死,也太丢脸了。   「什麽意思?你应该向你的女皇下跪!」黎冰像刺蜻一般武装起自己。   「我答应了凤旋和蓝非,不把你与安德列合谋逼宫的事公开,如果你不想身败名裂,被冠上反贼之名,现在就乖乖退下休息去吧。」所有人都联合起来替她惹出的祸事收拾残局,这还不够为她着想吗?   「你才是反贼,父皇已经传位予我,我是大辰女皇,你带着军队大摇大摆进城来,我才该安你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父皇用的玉玺,只是辅国玉玺——你拿到时没仔细看吗?」慕容霜华拿出熙皇让蓝非带给她的另一份传位诏书,在黎冰面前摊开。「这才是真正的传位诏书,辛苦你数月来代理这职位,现在可以还给我了……姊姊。」   「不——不可能!」黎冰伸手去抢诏书,慕容霜华闪了开来,黎冰一脚踩空,往台阶下滚落,慕容霜华想拉住她已经来不及,底下的蓝非身形一闪,以最快速度飞身上前抱住她,但白色台阶已经染了一片怵目惊心的腥红。   为什麽?到最後他还是要这样对她?嘲讽她似地摆了她一道!黎冰双眼失神地看着天空,几乎要在极度的怨愤中失笑,泪水却背叛她最後的尊严。   她以为她看见了……那自她登基後便阴霾数月的天空,竟然放晴了……   如果她不是厌恶噪音,厌恶暴力,她真的很想……   「啊——」用力尖叫。   但,她是大辰女皇,这种不优雅的事,交给底下的奴才去做就好了。慕容霜华松开在小太监手臂上狠拧的手。   山一样高的奏摺!那个女人是想试试看御书房最多能塞下多少奏摺吗?慕容霜华焦躁地踱步,她已经把蓝宰相和蓝非拉过来一起批阅,未央宫後殿那个老家伙竟然厚颜无耻地继续装病,於是现在,他们三个人从早忙到晚,这些奏摺仍然没有减少的迹象——因为新的奏摺仍是一天接一天涌进来!   而那个让奏摺堆到天上去的女人呢?她从台阶上滚落,流产了。而害人家不小心滚下台阶的偏不巧就是她,所以她只能让她专心休养身子。   她这个女皇,还没有举行登基大典,两只眼睛的下方已经为了慕容黎冰丢下的烂摊子多出两个明显的黑痕!   到底谁是做错事的人?她真的不懂啊!   「启禀陛下,高阳王已来到殿外,等候觐见。」   「很好!」总算到了!「叫他滚进……」她乾咳一声,又回复平日优雅的笑容与轻声细语。「宣他进来。」   凤旋一身风尘仆仆地回到天京,他这次带来的随行人员都仍在後头,他自个儿轻装赶路,连休息都没有就进了炎帝城,当然不是急着朝见女皇,而是心急於妻子的小产,更担心慕容霜华仍打算追究黎冰串谋绑架她的罪责。   「君无戏言。」慕容霜华的语气颇无奈。所以说当皇帝哪里好呀?想反悔都不行!   凤旋是来带黎冰走的,他要带他的王后回高阳。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虽然慕容霜华有点呕,但也得算了。她让凤旋到长乐宫等着,那儿阴气太重,她把黎冰安排在未央宫的侧殿静养。   黎冰仍是没和熙皇说上半句话,慕容霜华想想也算了,父皇原本要下旨废後,虽然在她的恳求下让步,只命令母后从此不得踏出太平宫,母后却因此和父皇赌气而自尽了。母后纵然有错,她也无法对父皇毫无怨言半生得宠又如何?那也弭平不了男人用情不专对女人的伤害,甚至到头来还冒出个伍昭仪,对母后来说,那无疑是对她的爱情最深刻的羞辱。即便她都对父皇有些不谅解了,更何况是黎冰?她都想把那老头放生在後殿不理他算了。   慕容霜华来到未央宫侧殿,黎冰静静地绣着娃娃鞋。没了孩子对她的打击想来比失去皇位更严重,她连面对慕容霜华时都不再怨愤地武装起自己,只是低着头繍那些娃娃的衣饰。   「凤旋从高阳回来了,跪着求我让他带你走。」   黎冰身子一颤,没回过身看她,手上的动作却停住了。   半个月前,她从床上醒来时,知道她同时失去了皇位与孩子,那时她愣愣地看着床顶,也许是再也没有力气愤怒,又也许是……这一摔,把她摔到人生最谷底,她终於痛得醒了过来。   她真的想当皇帝吗?母妃希望她是皇帝,她想做给母妃看,也想做给总是否定她的父皇看,想证明自己能臝过慕容霜华。   她无法不恨慕容霜华,哪怕理智上明白那种恨有些无理。父皇说得没错,在这皇宫里,在炎帝城这个可笑的「家庭」里,始终不曾做出真正伤害她的事情的,只有这个皇妹——当日慕容霜华对她的警告,也只不过是回敬她对皇后的挑衅。可是她却无法不恨她。当慕容霜华历劫归来,当她彷佛无所谓那般意气风发地领着鹰军和罗赛族的勇士来到她面前,她心里强烈的屈辱感与自卑让她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因为她的脆弱,她无法不恨。原来那种恨是源自於心底的软弱。那些坚强的人,总是逼着她承认自己的软弱与无能为力,哪怕她已无数次痛苦得只能在黑暗中呻吟。   命运对执迷不悟的弱者从来就不是怜悯的,她被狠狠地推落到最谷底之後才终於明白:紧紧抓着不该她的,最後的代价就是连她真正重要的也失去……好痛好痛的代价啊!   她是真的想当皇帝吗?失去了孩子,她才痛得惊醒,她根本不想当皇帝!她为了守住凤旋而作出极端的选择,最後却把孩子滑掉了,她让他们的孩子流掉了……   但到头来,凤旋却为了她,跪下来请求慕容霜华。   黎冰抚着肚子,觉得自己没脸见凤旋。   「渴望什麽就义无反顾去争取,想握住什麽就用尽力气去守护,想挽回什麽就放下尊严去补救。光会哭泣,光会埋怨,光会痛恨是没有用的,你想一辈子活在我的阴影下也由你,但我可告诉你,我没空理会你过得多悲惨。」她那堆山——一样高的奏摺还没批完呢!慕容霜华又想尖叫了。   黎冰终於抬起头看着她,慕容霜华双手抱胸、一脸挑衅地回望。   「这个国家是我的,凤旋的爱情是你的……」她欺向黎冰。「但是,你最好用全副心力去守着,也许哪一天我心血来潮,会想抢走他呢!」   黎冰瞪着她。   「快去找他啊,他在长乐宫等你。或是你想不战而降,直接把他让给我?你以为我会跟你客气吗?就算我的敌人弱到连身为被她莫名其妙当成对手的我都觉得丢脸,但是这种事我是不会客气的。」   黎冰握紧了娃娃鞋,深呼吸。   也许父皇的选择没有错,帝国的重担,最终只有这个可恨又目中无人的女人承担得了。事实上如今慕容霜华唯一让她痛恨的,也只是她拥有自己始终欠缺的坚强——那种世界理应在她脚下的自信,对身上的重担大无畏的勇气,曾经让她欣羡无比,让她相信是慕容霜华拥有得太多,才会造成两人如此。   那一刻她其实想告诉慕容霜华,就算她想抢,凤旋也未必会如她所愿。   凤旋不是父皇。是他无条件地包容她,也安抚她,弭平了她前半生所缺憾的一切,是她错以为只手遮天才能守住他。   她必须回到他身边!那才是她今生最美好的归属。临去前,黎冰又看了慕容霜华一眼——她以前怎麽没发现,皇妹其实没她漂亮,眼睛鼻子嘴巴都不算秀气,身段比之她的婀娜更是乏善可陈。倘若生在平凡人家,真不知谁才该嫉妒谁呢?她忍住没哼声地跑出了侧殿。   「啊……真是受不了。」她是女皇,那臭丫头不知道要下跪才能离开吗?慕容霜华没好气地走出侧殿,却撞见抱着胸不知何时站在门外偷听的蓝非,这家伙依然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君无戏言,你既然答应不追究,又何必刻意刺激她?」慕容黎冰还在休养吧?她明明也原谅她了,何必嘴上不饶人?   慕容霜华高傲地走到他面前。「蓝参将,」她的嗓音滑如丝绸,像是挑逗那般地问:「你在吃醋吗?」   蓝非朝天上翻白眼,脸色无比难看。   可以的话,他真不想跟这女人扯上关系……   但他还是跟在她身後,认命地回御书房批阅奏摺。   黎冰突然想起,去年,当她开始谋画对付慕容霜华之後,每天总是到深夜才回家,有几回看见桌上放着一盅解酒解腻的蜂蜜汁或萝卜汤,嬷嬷说那是凤旋为她备下的。   而她过了多久,才发现凤旋因她受了委屈而消瘦?过了多久才发现,从来都是挂着温和谦恭微笑的丈夫,为何脸上不再有笑容?他身边的人都发现了,为何独独她没惊觉?   因为,那时候凤旋仅剩的微笑,都是留给她。当她回到家,或者她晨起送他出门,丈夫都是笑着与她道别,然後那些笑容渐渐的连在家里也少了,她竟还是没发现。   她最害怕失去的,却没用心去守护。   她恨凤旋离他而去,他却仍是为了她,以国王的身分跪着求慕容霜华。   她始终都不是个好妻子,不是吗?这样的她怎麽有脸跟他回高阳?   黎冰在长乐宫外停下脚步,踌躇片刻,想起慕容霜华的冷嘲热讽,最後仍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影墙外,插遍泥地与绑满栏杆和树枝的风车,让她愣住——她没想到慕容霜华完全没动到长乐宫。   那是她自困於凛冬的炎帝城为女帝时,御医诊断出她有孕,她怨凤旋丢下她,但心里仍有企盼,於是命宫里的人以油纸做风车,让她插满长乐宫,那时。候她没事就待在这里看几千几百支风车,一起转动。   凤旋站在前院中央,看见她,笑着朝她伸出双手。   回到高阳,水月行者为他的继承大典表演,他才知道他们都认得黎冰就是小雪,却独独他没认出来。   怎麽可能一眼就认出来呢?也许走江湖卖艺的,自有他们一套方法吧?当他踏进这插满风车的前院,那一瞬间,胸口痛得无法自已。   如果再让时光从头,也许他会选择用另一种方法,留在她身边,说服她放下仇恨与帝位,而不是留她一个人面对孤独与悲伤的蚕食——虽然他终究还是得赶回高阳,安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管理兄长骤逝、父亲大病而无人管理的国政。   他只庆幸,熙皇用他自己的方法阻止黎冰犯错,慕容霜华也愿意不追究。   他是诚心感恩这一切,他的冰儿,他的小雪可以全身而退。   黎冰走向那由始至终,都只等着她一个人的怀抱。   她忍不住在他胸前哽咽了,因为失去的孩子。   南方吹来的风,带来万物重生的讯息,九百九十九支风车,幸福地转动。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当她在高塔上因为孤独,因为无助,因为母妃的愤怒而哭着入睡时,她做了个梦,梦见一双闪燥五彩光芒的凤凰来敲她的窗,她打开窗,为凤凰的耀眼美丽而惊喜。   凤凰说,要载着她到一个温暧的、她的动物朋友都不会冻死、没有雪的国度。於是她爬到凤凰背上,任牠载着她,飞向遥远的南方……   那个梦,很幸福啊,小黎冰握着风车,垂着泪珠的睡颜,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尾声   夜神终於找到了答案,但祂该如何将「爱」献上?祂问明月,问星辰,问山川,问大地,亘古的见证者,为受尽情爱折磨的神只解惑——   祢愿守护她的微笑;祢愿抹去她的忧伤。   称愿为她奋不顾身;祢愿为她默默承受。   祢愿为她,连尊严都不要!   祢能做到吗?祢能做到吗?那凡夫俗子为所爱,可以眉头都不皱,高高在上的神只,祢可愿付出一切?   夜神终於找到了答案,祂知道如何将爱献上。祂就此守护她的梦境,祂让她自由来去天上与人间。   从今以後,当夜神与祂的新娘在天上重逢,祂以彩霞为她铺路;当公主回到人间,祂以晨曦剪作她衣裳。   从今以後,人间恒有良夜,有情人得以如愿。   高阳王带着他的王后回到温暖的南方,他花了十年改善高阳的水患,并且成立工部,以大辰为典范,建立了改良而且更适合南方的水利系统。在那十年间,他的妻子是他最能干也最体贴的辅佐者,慕容黎冰幼时所努力的一切并没有白费,她与丈夫为高阳百年後的强盛打下了基础。   他们一共有三个男孩,两个女孩……哦,还养了一只叫傻蛋的狗,跟很多很多不用怕被冻死的小动物。   据说,傻蛋的爹有个很贵气的名字,叫王子。   至於大辰女皇与她的蓝亲王,则共同创造了往後三十余年的皇朝盛世。千百年後,也许会有来自陌生异地的杂戏团,他们自称水月行者,在某个喧闹迷幻的夜为你娓娓道来——关於黑女皇与白女皇,关於她们的守护者,以及她们的故事。   【全书完】      後记   写完之後我才惊觉,这其实是一个反派如何变成反派,最後痛改前非(好像不太一样耶XD)的故事。   这个故事其实不是因为主题书才诞生。早在几年前看完莎莉赛隆演白雪公主里的坏皇后时,就一直很想写,(谜之声:共同点在哪?某吉:穿着黑色华丽衣裳坐在皇位上诅咒天下苍生的邪恶又让人怜悯的坏美人〉口〈——後面真的有这麽一段,这小小一段就是这一整个故事的发想点,害我在写时忍不住默默地想:我终於写到你了,但为什麽感觉一两页就结束了?撒迷系!XD)但这是中国式东方版的古代稿,我当然不可能写个欧洲背景。〔有想过,但这是套书,更何况我觉得用东方背景来写,有些FU才写得出来啊!〕   当然,女主角也是东方人,所以各位只要想像坏皇后的气场就好——莎莉大美人真是太大气了,这电影告诉我们,魔镜也是会趴袋的。然而我们家黎冰好像口感偏软,(谜之声:你可以用正常的形容词吗?某吉:厨师回到家就不想做菜,作者下岗後只喜欢用口语书冩,很过分吗XD)实在是因为个人偏爱怯生生好娇柔的可爱小萝莉,(让人好想抱抱她,再捏一下面团似的脸颊)很孤单很可怜很羡慕地看着高塔外世界的小公主,所以最後女主角就变成了那样。   当时想要写这样的角色时,另一个与她相敌对的,慕容霜华的角色也几乎同时诞生。(原型当然不是贝拉——喂!XD〕同样的,开场时的场景,灵感来自某部影响世界上许多电影与MV的日本电影大师作品,让大家猜猜看——文字写起来跟画面表现当然不同,不过我就一直想写写看,就像许多年前写《难舍的羁绊》时一直想写水晶吊灯跟音乐盒一样。那部电影的片段,在後来许多MV以及电影中都能看到一点影子,也许是那种既魔幻又有些毛骨惊然的感觉太让人有共鸣了吧   当想写这样两个角色的念头产生时,其实我一直迟迟未动笔,主要是手边自己的系列都写不完了,虽然是个两本就能解决的坑,但在动笔前我对霜华这个角色其实没有太多感觉,(我在创造她时就有一点偏见在而当抽到《庶帝》这个书名时,我想也许这是一个适合的舞台,就把早已想写的故事挪出来与大家分享。下笔的当下其实有想过未来不会写系列作,所以尽可能地在一本内交代完这两个很莫名地成了仇敌的大美女的故事。(怎麽有当年〈你是女王〉系列的既视感?XDDD)   我曾经跟朋友说我很不喜欢某某类型的故事,但我发现写作至今,我说过很讨厌的故事,说完没多久我就写了。在这一本里也同样,起码有几个桥段是我过去觉得很蛋疼,我若是写了一定是脑抽了之类的想法,结果写着写着,我发现能写这样的故事也不赖。(其中一个就是:英雄救美。我才在部落格上说这种故事让我兴趣缺缺哩,看来,觉得讨厌的东西,换个角度来写,却可以有不同发现啊!〕功力是可以慢慢磨练的,因为知道自身的不足,所以我不介意花更多的、哪怕是一辈子的时间来磨练,但我觉得写出乐趣来应该才是每个作者最原始的初衷吧   在写上一本《绝代明珠》时,我曾想过角色的装扮是可以作为侧写主角内心转变的「道具」之一,当然这个想法只是一个概念,就像我认为人物眼里的景色也同样是一种道具。〔你可以说我匠气太重,没法子,不这边弄点花样,那边玩点心思,就觉得好像我没玩够一样)我在《绝代明珠》做了尝试,在这一本则改用更夸张但也更简单明了(根本就像舞台剧一样)的方式——其实我本来还想过,乾脆黎冰出场是黑夜,霜华出场是白天。(初出场时是这样没错)我不确定各位感受如何,或者能否觉得趣味,起码我是玩得很开心。(各位要知道敝帚自珍跟自得其乐,是每个创作者的通病,否则我们也没乐趣可言了啊)也许不见得人人喜爱这样的方式,然而我所能给予每一位陪伴我的读者的保证就是我会尽可能在每一本的写法都做修正,思考能够玩乐……不,改进之处XD。   陪了我八年的战友在去年年底时挂了,新的战友是小白——这代表什麽呢?(白皇后?如果我写出来,各位一定会知道)新的里程碑即将展开,各位就再陪我一程吧!   欢迎到痞客邦的部落格,陪我聊天。   虽然本人常因赶稿或各种原因不在〔而我期待电脑挂点这理由可以永久缺席!TAT〕,但每个来访的朋友我都欢迎   希望下回很快再见!〔这叫自我砥砺!〕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